餘老人忽望向裴紅欞道:“其實,紅欞,你無須對我這老頭子抱愧。”
“是我該感謝你們。”
“這幾年來,那些孩子都長大了,也能賺錢了,可以自己養活自己了,他們很團結,常讓我覺得自己沒什麽用了。”
“而且,最近這三年,肯找我的人越來越少,都嫌我老了,擔心我沒用了,我這小屋也就越來越破敗。那些孩子接我去養老,我就大發脾氣,其實我知道他們是好心,但我心裏冰呀——你要是男人,一個曾經有力的男人,你就會明白這一點。僵臥孤村長自哀,我也不過屍居餘氣而已,但——你們來了。”
“我這一生,最見不得的是孤兒寡母,見不得——被侮辱與被損害。你別歉意把我拖入腥風血雨,我要告訴你我喜歡,喜歡自己還能為自己發過誓要在意並要將之護住的東西鬥一鬥,這讓我感覺我還活著。”
然後他突然出刀,口中大喝道:“龔海,你來了就出來吧!”
裴紅欞、二炳齊齊大驚,隻見餘老人一抹刀光卷向房梁,房梁上就漲開一蓬紅,籠籠統統地罩下來。
餘老人對著那紅後麵就是一刀,然後那紅一陣波動,似被人一掌充了氣,擋住刀光。
餘老人就發起第二刀,那蓬紅就卷出了窗戶,雕花的窗子片片粉碎,碎片四濺,二炳忙擋在裴紅欞母子前麵。餘老人收刀站在正廳門口,冷笑道:“龔海,恭喜你又練就了密宗的絕技‘蜃樓步’。”
裴紅欞眼一花,就見門口院中已站了個穿大紅袈裟的光頭僧人,月光下,他麵容有些詳和又有些詭異,合什道:“餘老人,二十五年後,你卻沒什麽長進,還是和原來一樣不知進退的脾氣。”
餘老人聞言哈哈一聲大笑:“得你這一句,我餘老人這二十五年算沒有白活。”
說著,‘咄’的一聲,餘老人喝道:“且嚐嚐我這不長進之人新修的‘無進退’刀法第一式——‘不知進退’。”
龔海也沒想到他當年說了餘果一句“不知進退”,餘老人這二十五年來還真創下了一門“無進退”刀法,開宗明義第一招居然就是“不知進退”。
這刀法大破常規,餘老人的“大關刀”藝出“大關門”,大開大闔,極為規矩,氣度謹嚴。沒想他新創的刀法卻大破大立,大亂規矩。其一招招如“進退失據”、“進一退二”、“敵進我退”、“有進無退”、“退無可退”俱是別開生麵。
那龔海在餘老人一出招時,就已知淩厲。他卻忽然不見,密宗“唇樓步”果然奇妙,何況他這來無影去無蹤的步法中還隱藏著凶悍的大手印。“大手印”號稱一手翻天、一手掀地,為密宗無盡秘藏。然後隻見窗碎,門碎、梁破、柱破,一室灰塵飛蕩、瓦礫翻動、盆栽跌地、倉鼠無蹤。裴紅欞眯起眼,小稚也是、但又睜了一雙小眼直待要看,他要看餘老人與龔海這一戰。
隻聽龔海笑道:“老餘,這二十五年來,風晨雨夕,你那左肩上好受嗎?”
餘老人不答,他是不敵龔海,二十五年後仍然如此,但他有他要護之人。二十五年前他敗了,但敗又如何?敗也要戰的!武林千載,屢敗屢戰者何止我餘某一人,正是他們用失敗背書了江湖另一麵的曆史,那種敗、也是驕傲與尊嚴。
龔海摸清餘老人刀勢後,已不再避,與他直接纏戰在大廳外、小院內。小稚瞪著他月光下的一雙手,隻見那手越漲越大,在月光下都妖異起來。
他尖提著嗓子隻是要叫,那重如命運之手,在他的眼裏如此猙獰與恐怖。好在那飛舞的大紅袈娑與膨脹的掌影之下、還有刀,是他爺爺的刀,爺爺的大關刀。大關刀共有八招,取意於杜子美的詩,名為:挽弓挽強,用箭用長,射人射馬,擒賊擒王……,爺爺一定能贏,一定!是不是?
這麽些日子來,小稚第一次覺得自己勇敢起來,他握著小拳頭脫離母親的懷抱,走到廳門口。二炳“噢”地驚呼了一聲,裴紅欞一伸手,想拉,卻沒拉住。想了想,她就沒有再叫他回來——這孩子,終究要自己麵對危險的,要自己長大,何況他麵對的是一條如此坎坷的人生行途。
月光下,餘老人的大關刀奮起了他所有衰年的力氣。但龔海才過五十,正當壯年,他的掌影如山。那山太重了,餘老人一刀一刀傾力劈出,慢慢覺得,手麻腳顫,他劈不動、撐不開。
他目中的餘光看著裴紅欞和小稚,如果不是她們,他真想棄刀休息了。死算什麽,這一生好累好累啊。拚了一生,原來他還是躲不開罩在自己頭上的命運之手。“密宗”為不可言之密,他躲不開命運的大手印,躲不開這到頭的一場失敗。
二十五年前,敗於他手。
二十五年後,再戰再敗?
龔海已經感到餘老人的力不從心。他笑道:“餘老頭兒,老不以筋骨為能,你搶著出肖家的頭,從一開始就錯了。”
他一個“錯”字說得極重,跟著就運起“大手印”的“錯手”。他的手掌不是要真的打在餘老人身上,而是一庭枯草中,他祭起一個個似九神九魔鑄就的印,一個一個向餘老人身上、頭上、心上、魂上砸去,要砸出他一絲跪拜的敬畏來。“大手印”出自佛門,參悟無常,它就是要以無常警赫世人,你們所堅持的心、骨、身、眼、愛都是脆弱的,抗不住那一場時空的無常。
所以跪吧,跪到佛前,跪在我一個又一個的印下,我以萬寂消解你所有“有常”之苦與無謂之鬥。
月色下,餘老人的臉色小稚看得很清楚。龔海已祭到第七十一印,第七十一印是‘破妄之印’,餘老人疲於奔命,龔海第七十二印就要直接砸在餘老人天靈頂上。隻見他一隻本已漲大的手似又大了一圈,帶著一種金鈸似的光芒向餘老人頭上緩緩壓去,那緩緩的掌影如同月光下的魔幻。
小稚看不懂武功,但他看得懂月光下餘老人萬念俱灰的神色。他大叫一聲:“不要!”握著一雙拳頭就衝了去,——他居然要去擋住已懸在他爺爺頭頂的那一掌。
餘老人眼中一片驚恐,龔海冷笑一聲,已空出的左手掌沿就向奔來的小稚迎去。餘老人忽然一笑,他——不——能——
不——能——眼——看——壹——場——幼——稚——遭——到——屠——戳!
所以他出刀。
於萬念俱灰後憑一點灰火的餘紅出招。
這一刀,恍惚中,他使出的是二十六年前沒使完的那剩下的半招。——記得當時,他曾想把這一招命名為“凜然”。
可惜當時,他為一念之仁,沒有使全。
但今日,他也是為一仁之念,於二十六年後,要續足這一招。
這一招有用嗎?
龔海眼中大驚,他從來沒見過這樣一種刀法。這一刀無頭無尾,卻破盡了自己先前所蘊之勢,那七十一個大手印在這一刀下如夢幻泡影,——這是什麽?
他避,但有半招似乎已中於二十六年前的刀意在他體內忽然爆了開來,餘老人這莫明其妙的半招竟接上了當年的半招,在他來不及反應前,凜然、沛然、傲然地龔來。
龔海眼前忽一切如幻,他久處佛門,但從來充耳不聞的佛法卻似這時都在他眼前爆了開來。眼前這個世界在那一刀之下消融。
其實沒有見血,餘老人這一刀刀意從他頂門劈下,直至尾閭,有一種提醐灌頂的浩蕩,醍醐灌頂的涼快。龔海最後忽然一笑:“這刀是什麽?”
餘老人看著他,傲然道:“這是半招凜然。”
“那半招,二十六年前已經發出。”
滿天月罩下,罩著那個曾二十六年來橫桓在他心頭的陰影,那陰影在一個奔來的十歲孩子握緊的拳頭下,在自己六十六歲衰齡的半招之下,終於消解無蹤了。餘老人看著龔海滿臉不信地倒下,他從頭至閭,印上了一條淺淺的紅線。餘老人直欲振聲而笑,原來——不過如此。
沉如命運的大手印,也——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