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的輾轉,從撫台處的挑驗對冊到各巡撫處的篩選再造冊,再到京城入選,這層層的上報送秀,足足耗費了月餘。這些日子裏,頭十幾天,全都在路上,等入了京城,就被送到一處靠著皇宮近便叫做采擇軒的院落裏,接受著入宮前的提點與訓導。
於是寒錦衣跟著那些參加選秀的各色女子一起在這采擇軒裏又被過了一道子的篩檢,終於是接受了半個月的宮禮指導後,被告知,明早她們這些過了初驗之後的秀女就要進皇宮接受最後的三驗。
這天夜裏,寒錦衣縮在床榻上,借著窗戶打開的縫瞧著天上的新牙之月。她的心裏湧著一絲激動,那份激動似是回家的喜悅又似是一份沉痛的等待。
“蘇姑娘,你在想什麽呢?”對床傳來輕聲的細問,寒錦衣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那聲蘇姑娘喊的是自己。
是啊,我已經姓蘇了,為了自保,我早丟棄了姓氏,曾經有輝煌的趙姓,其後便是掩身的寒姓,如今為了再度回來,倒是認了別人做爹,姓了蘇,不過……那又如何呢?縱然換了姓,我依舊是我,算不得我背棄祖宗,反正那個輝煌的姓氏與我而言也不過是人前的風光,人後的淒涼罷了。
錦衣正在想著,就發覺身邊擠上一個纖細的身子,她轉頭看著這個小丫頭,無奈的歎氣到:“落雲,你怎麽又來和我擠了?”
這落雲是和她一車而來的秀女,也是滄河縣送上秀女,其貌算不得多美豔,但勝在秀氣,淨白的瓜子臉上,一對水汪汪的眼,還是有點看頭。隻可惜她出身不是什麽官宦家的,不過是個平頭百姓家的二閨女,因著下麵還有個弟弟要讀書,便自覺的來參選,為的是官府賞下的十兩秀銀。
隻可惜,人是長的還行,卻沒什麽身份背景,又是一顆純白的心,不懂的藏著掖著的,才上了兩天路,眾人便清楚她的底細,一個個都對她吆五喝六的使喚著,而她隻顧低頭做事,當真把自己當個丫鬟一般,這一車的,大都是大家出來的小姐或是官家的千金,哪個不是身嬌肉貴眼高手低的主兒,把這丫頭使喚的真跟自家的婢女一樣。
錦衣頂著姓蘇是縣爺之女的身份,又長的嬌豔無比,這誰敢輕易惹她,而她也一路漠視著別人欺負那落雲,自不出聲。按照她的處事原則,從來都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既不同流合汙的欺負落雲,也不多言相助地幫上一幫,終日裏都是自顧自的吃睡與發呆,可偏是走到京城的頭天,大家宿在驛站的時候,她莫名的發了場病,雖隻是腹痛了一個晚上,但落雲一直守在跟前,真跟個丫鬟似的細心照料,倒把錦衣弄的心裏有些熱乎勁了。結果等入了采擇軒,別人要占了落雲所分住的院落要調換的時候,錦衣就忍不住多了一句嘴,說讓她和自己住好了,結果這丫頭就算是粘上了錦衣。
“蘇姑娘,我睡不著,想著明天就決定去留了,這心裏亂糟糟的。”落雲縮著脖子枕在錦衣的枕頭上,自打有天打雷下雨的她嚇的鑽過來睡後,這丫頭就常常和她擠在一起,好似和她在一起才不會害怕才有些安慰似的。
錦衣心裏再次歎口氣,看著月牙輕聲問著:“你是希望留下還是希望回去?”
“我說不清楚,選秀的時候,爹說我有些秀氣,要是能進宮為家裏討的一份俸祿,家裏的日子就不那麽難過了,但是要是選不上回去的話,爹說也沒啥,給我尋個婆家也就嫁人了,那秀銀十兩,好歹還是夠弟弟讀書的。”落雲輕聲地說著,水汪汪的眼在月色下,看著充滿了迷茫。
“選上?你覺得自己選的上嗎?”錦衣問的有些直白,她相信這丫頭也是清楚她自己是沒什麽資本的。
“我不指望選成秀,能得個才人,美人的,我就想著能過了第一關都好,這樣我就能當個宮女,在宮裏當差,令份俸祿,總好過回家嫁人。”落雲說著微微地低了頭。
“嫁人不好嗎?相夫教子,那不是最好,最幸福的事嗎?”錦衣轉頭看著落雲,她記憶裏娘總是常常對自己說,當年她該嫁人隨了心中的那人去浪跡天涯,或是守著幾畝田地過著屬於他們的日子。
“嫁人是好啊,可是也要看嫁給誰……”落雲說著竟是歎了一口氣:“爹說在家務農太辛苦,他的意思把我嫁給同村的屠戶續弦。我知道這事在別人看來是好事,可是我一想到他滿身豬血的樣子,我就,就害怕……”落雲說著身子哆嗦了起來,好似看到過那血腥場麵似的。
錦衣的心裏當即便是一笑,轉了頭:“你是不是覺得皇宮就不可怕,就沒那場麵嚇人?難道你沒聽說過,伴君如伴虎,稍有不慎就是死嗎?跟著那屠戶,再不對,總不用死吧……”
“我不知道皇宮是什麽樣的,也不知道有你說的那麽嚇人不,但是我總想隻要我好好做事,不出錯,總會沒事吧?娘說,隻要在宮裏混到了二十五出來回鄉了,反倒抬了身份,能嫁給大戶人家續弦做個夫人呢,我現在不過才十五,不就是十年嗎?我總能堅持下來,怎麽也好過嫁給一個屠夫。”落雲少有的在話語裏透著一股子韌勁。
錦衣沒再說什麽,隻看著那彎彎的月牙,心中嗤笑:傻瓜,屠戶家裏有血,所以你不想,但是你知道嗎?這宮裏的血隻會比屠戶家的更多,隻不過你看不到罷了,死人而不見血的地方,難道不是更嚇人嗎?
天才泛起魚肚白,眾人就已經被叫了起來梳洗打扮。今日裏是皇宮裏的頭驗,由太後親選,所以每一位秀女都小心謹慎的打扮著,一邊不時的相互問著如何,一邊追著管事的姑姑塞錢求著賜教。
錦衣沒去圍著轉,她倒不是沒錢,上路的時候,縣太爺還是塞給了她一百兩銀票放進頭上的骨簪裏以做後備,另外也是給了她一點散碎的銀子留作打賞的,而她隻是覺得沒必要為這點小事就動用這筆錢,這筆錢隻有到她萬不得以的情況下才會拿出來用,當然她希望的是最好沒機會用這筆錢。
落雲擦著手上的水,呼哧呼哧的進了屋,瞧著打扮的有些樸素的錦衣,歪著腦袋說到:“蘇姑娘,你那麽漂亮幹嘛不把自己打扮的漂亮些?你看看她們,哪個不是一個比一個豔?你又不似我,沒什麽可裝扮的。”落雲說著走到錦衣跟前,看著她帶的收拾盒裏還有朵絹花就想拿出來給她帶上,可錦衣卻此時蓋上了盒子說到:“那花還不到帶的時候。”說著轉頭看看比自己更樸素的落雲說到:“你還說我,你還不是一樣樸素?”
“我是沒錢打扮自己,進軒的時候,姑姑雖然也給發了一朵絹花一支釵的,可那李家那位說那朵比她的好看說要和我換就拿去了,到現在也沒把她的那朵拿給我……”
錦衣懶的理會落雲又被欺負,隻看著她濕漉漉的手說到:“你幹什麽去了,雙手都是水?”
“哦,許家的那位發絲偏硬,梳不了高髻吧,還非要梳,我看著她頭發亂,就建議她洗了發,趁著水重去梳,結果她就叫我幫著她洗了發,這會發梳起了正高興呢。”落雲說著臉上露出甜甜的一個笑容來。
“要是太後賞你抬頭觀看,記得你就這樣給太後笑。”錦衣輕聲說著轉了頭,未施脂粉的臉上,此刻隻微微勾勒了眉,瞧著倒有一份柔弱之像。
落雲笑著遞了唇紙過去,可錦衣卻搖搖頭,未給唇上色,即便是胭脂也未點上一點,全然的清淡之色,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輕聲說到:“希望你過的了第一關,咱們能在皇宮裏見!”
落雲一頓,點點頭,又是那甜甜的笑,而此時外麵鑼聲已響,催促著眾人上車進宮。
這車是彩車,各有一匹馬兒拉著,車頭掛著一張牌子,上麵寫著籍貫,名諱,以及出身。錦衣受著指引尋著牌子,找到自己的那輛上了車,才坐定就發覺前麵的彩車已經蜿蜒成了長龍,她無奈的歎了口氣,她知道一個縣官之女的身份,是坐不到前麵的彩車裏去的。
很快彩車隊伍前行起來,因為怕秀女的容貌被人瞧見,便是行在錦布圍好的街道裏。錦衣看著那熟悉的紅錦,唇角爬升著淺淺地笑。
終於當眼前依稀出現皇宮的群影時,她的眼裏泛出了一絲激動,身子也坐的更直。車隊慢搖,終於入了角門算是進了皇宮的時候,錦衣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那角門,心中嗤笑著自己當初從這裏逃出去時,多麽的天真可笑,竟真的以為那外麵是娘親口中說的世外桃源。
而現在的她早已明白,這世外桃源是因為自己去不到了,到不了,才變的美好,而真當自己站在那片土地上,呼吸著充滿了市儈與塵土的呼吸時,她感覺到的隻有痛和失落。
收了目光準備轉頭的時候,有一張臉孔似乎在眼前掃過,那淺淺的熟悉感讓她的心慌了一下,可再尋找卻因為車隊的蜿蜒扭轉而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