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過才透亮,滄河縣的衙門口就稀稀拉拉地站著幾個人排起了隊。寒錦衣躲在角落裏掀起紗帽的紗簾打量著縣衙門口。
此時縣衙的大門緊閉著,而麵闊三間形似五門的衙門口就連個當守的差役都沒個影兒,這讓寒錦衣多少有些意外。但來都來了,總是要去的,加之又見衙門口確實有人在排隊,當下她也就幹脆站在角落裏等了起來。
泛著金粉的陽光終於照亮了衙門前那高高地牌坊上掛著的牌匾:宣化坊。寒錦衣瞧著那幾個字略略有些失神,就在這個時候衙門口有了動靜,那緊閉的大門總算是打開了。
三兩的差役吆喝著叫門口的人們排隊站好,就有‘門子’從衙門裏出來,手裏拿著一本冊子,逐個問著記著什麽。寒錦衣瞧著差不多了,就將紗簾放下,慢慢地靠了過去。
門子的聲音逐漸清晰在耳,這個有些年紀的老頭正問著排隊的人都告的誰,可有狀子。寒錦衣聽著站住了腳,心中責怪著自己糊塗:既然來告狀的,怎麽沒準備狀子?可是這狀子……正當她猶豫的時候,便聽到兩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扯著嗓子說到:“楊主簿您就別逗了,要是我們幾個識得字,那也不至於幹著這些下三濫的營生,您何必為難我們?”
“去,去,誰為難你了,自己寫不來,花錢找人寫去嘛!”那老頭不在意的說著,頭都懶的抬一下。
“花錢?一張狀子,怎麽也要花兩文才寫的出來,我來衙門不過是要追討王二欠我的九文錢,你叫我花錢寫狀子,那我不等於討回來的隻有七文了嗎?”其中一個漢子當即表示了不滿。
那楊主簿終於抬起了頭,撇著嘴說到:“真不知道你們一天到晚哪那麽多雞毛蒜皮的事,現在正是送秀的時候,縣太爺都忙地團團轉,你們就知道來添亂。”說著手中的賬冊一合也不記了,當下對著幾人說到:“排著吧,排著吧,等下老爺就升堂審理,你們各自拿好號牌,在外麵等著吧!”說著對身後一個年輕的後生說到:“號牌這就發吧。”說完就返身回衙門裏了。
衙門外的人頭立刻攢動起來,大家都圍著那年輕的後生要著號牌,寒錦衣見狀也立馬衝過去,混擠在人群裏伸了手,隻不過她一個弱女子,怎能擠得過那些農婦壯漢的,直到那後生發覺伸來的許多手裏有一隻特別的修長美麗時,才一邊拿著號牌送上去,一邊抬眼順著看人,可是看到的卻是一頂紗帽遮住了那人的麵容。
當下那後生問到:“姑娘幹嘛帶著紗帽?”
這後生一問,眾人才注意有這麽一位姑娘,紛紛向她看來。寒錦衣捏著號牌退了一步,故做鎮定地說到:“臉上出了疹子,實在難看,便隻好遮住了。”
正說話間,三三兩兩的衙役們出來開了儀門,這便是大老爺要升堂問案了。當下眾人便被攆到了一邊,那後生喊著號牌,也就有當事人三三兩兩的推搡著進去告狀。
寒錦衣站在熙攘的人群裏,等著喊她,但此處什麽人都有不說,還有一些提著雞崽,生肉的,弄的她十分的惡心,便悄悄地將手伸進紗帽裏捂住口鼻。
身後的議論聲聲,不時的有一些爭執,馬嘶牛鳴中泛雜著雞屎的味道,直把寒錦衣熏吵的恨不能立刻離了去。可是她清楚自己是為什麽來,所以她一邊忍耐著,一邊在心中安撫著自己:看吧,這世間哪裏就能有我的安身地兒?什麽守著一片農田,便可逍遙自在,什麽你耕田我織布,便是連神仙都羨慕的日子,呸,還不是為著一口飯,便汗淚俱下,活的一個窩囊!錦衣啊錦衣,堅持住,隻要進了這衙門,你就可以逃離這苦海,過著自己想要的日子……
她全心全意的安撫著自己,就這樣直到身前的幾個人都從儀門裏出來,正當她等著門子叫自己的號牌時,卻看見一位師爺打扮的人出來,在儀門口說到:“今日老爺還要籌辦送秀的事,有什麽案子明天再來。”
“誒……”寒錦衣剛要問話,身邊的人卻都不依的吵嚷起來:“這怎麽成啊,他還欠著我錢呢!”
“不行,老爺要給我們做主,不然我家的雞就要被人給搶去了!”
“就是,我這邊的牛還要備注呢,不然文書不成,不算我家的啊!”
吵嚷聲立刻洶湧起來,人們似乎也有些激動,可是一幫子差役大喝的威武之聲卻立刻叫眾人都安靜了下來,那師爺樣子的人,一摸胡子說到:“去去去,你們這都是多大的事。能和送秀的事相比?這新皇稱帝,頭一檔子的選秀可是大事,老爺都夠煩夠忙的了,你們就別添亂了,真要是急得不得了的,就後兒了來,老爺今天要送秀去撫台那裏,沒功夫和你們相纏,去去去!”說罷那師爺閃身就回了儀門,還不等眾人叫嚷呢,儀門便是關上了。
身邊的人見儀門一關,再是不滿也隻能口中嘟囔,此時的衙役們上前一轟,人們也倒都散了,好似一早上的排隊等待根本不是事一般。
寒錦衣看著那緊閉的儀門,耳中是那漸漸淡去的喧囂,當衙役們走到她的身邊,叫她也離開時,寒錦衣的雙眼有些痛。
難道就這般時不待我嗎?難道我連這樣的一個機會都尋不來嗎?難道我就要生活在這片肮髒的地方嗎?
她心中一句句的問著自己,對身邊衙役的勸走話語充耳不聞,終於衙役們失去耐心,三三兩兩的地推開她,她一個趔趄倒在地上,眼卻從紗簾裏看到了被柵欄圍著的喊冤鼓。
“誣告加三等,越訴笞五十。”刻有這十字的兩通石碑,將鮮紅的字送入她的眼簾。
撐著身子從地上爬起,她掃了掃衣裙上的灰塵,而後她堅定的邁步走進柵欄內,取了鼓槌便要抬手敲響……
“姑娘,那是喊冤鼓,可不能隨便敲,若是無冤可敲不得啊!你們那些雞毛蒜皮的事可動不了這鼓啊!”立在門口的衙役們有人出言提醒。
可那纖細的身子卻毫不猶豫的將鼓槌敲向了鼓麵,隨著一聲聲“咚”“咚”的鳴響,寒錦衣的嘴角在紗帽裏上揚……
很快儀門打開,門子出來一臉無奈地將她帶進了內堂去,當她才立在堂上,眾位衙役手持殺威棍羅列兩旁砸地如雷,此時師爺晃悠了出來,口喊升堂,而後一位瘦巴巴的老頭穿著棗紅官服坐在了堂上一拍經堂木便喝到:“堂下何人有何冤情,遞報上來!”
說話間那師爺便湊到寒錦衣的跟前說到:“你怎麽還帶著紗帽?還不趕緊摘了,快快跪下!”說著還伸手要東西。那師爺動作分明是要狀紙的,可寒錦衣根本沒備下這個,隻一個晃神,她就摘了紗帽交在了師爺手裏,柔聲說到:“我的冤情全在我的臉上!”
此話一出,眾人皆看。那官爺本是有些心煩,眼見她帶著紗帽也未在意,隻心想著自己等下送秀如何交差,此時聞言才抬頭看去,這一看可不要緊,當下就顫巍巍地直身離座,儼然不相信自己眼前所見。
而此時堂內吸氣聲陣陣,就連身邊的師爺也都張大了嘴。
“你,你,你說你的冤情,全在你的臉上,這,這話怎麽說的?”那縣官總算是反應過來,但嘴皮子卻不太利索。
“民女,寒氏,喚作錦衣,乃流落異鄉之人,今日過此處聽聞縣太爺您為送秀之事愁眉不展,不知民女這等容貌可否入列送秀隊伍好為滄河縣府掙的一絲光耀。”寒錦衣說著微微低頭,盈盈福身,端的是一份優雅之韻。
縣太爺眼前一亮,自是大喜,但隨即卻又拉了臉說到:“哼,民間女,人人聞送秀之事而逃,更有膽大者一日內就成親避事,你這民女不但不逃還自己送來,甚至敲了那喊冤鼓,你,你是何等居心?說!你到底存的什麽心思?”
寒錦衣聞言抬了頭直視著那縣太爺片刻,便眼中泛起滾滾淚花,出言抽泣到:“我一個流離失所的民女能有什麽心思?不過是為自己求條出路罷了。我本是大戶之家的小姐,隻因戰禍連連,全家出逃避難,誰知途遇賊人,銀兩細軟皆被掠奪,家人姊妹也死的死,傷的傷,更有婢女丫鬟被擄,隻因我當時委身在旁小解才幸免遇難,無奈之下隻得這般逃離,如今逃進這滄河縣才發現自己身無銀兩,又做不了苦工,如何成活?恰好聽見大人要去送秀,若民女家中不遇戰事,本也是要送秀的大家小姐,自小修的便是琴棋書畫,故而前來,一求自己有條生路,二來也能為縣太爺您解了這燃眉之急啊!”
寒錦衣的一席話說的是悲悲切切,那晶瑩的淚珠不時的從那粉白的臉上滑落將一張美豔的臉襯出一份柔軟的嬌憐,勾撓著堂內眾位爺們的心。
縣太爺看的是雙眼雖直,但腦袋還算清醒,他還是搖著腦袋叫了師爺回來,拉著他到了堂口側門小議:“嘶,前些日子是聽說臨縣接了個案子,有一家大戶在他的境內遭遇擄劫,不過說的是好像能找到的都是死屍,會不會就是她說的這個?”
“大人,我看像,這事又不是能信口胡說了的。”
“那這麽說,我是白撿個好?可是,咱們不知底細的……”
“那件案子因為要通府上報,發了卷宗協調的,不如小的把那卷宗拿來,大人細細對著一問,不就知道了嗎?”師爺掐著胡子建議著。
“成!”縣太爺立刻回了條案之後,師爺也急忙翻出了卷宗盛放到麵前。
“我問你,事出地點是何處?”
“應該是臨縣鎮北縣衙的地界。”寒錦衣一臉憂傷的回答著。
“你們幾車幾馬?”
“大人,我家也算殷實大戶,車馬常備,當時避難,隻知道逃離,我何曾數過車馬?但出行總不會少於五車六馬,隻是遭逢劫匪,車翻馬揚,不少拉著物品的車馬都被賊人強擄而去,我,我實在難以回答。”寒錦衣說著又抹了眼淚。
“那你爹娘何在?原祖籍何處?”
“爹娘在賊人搶奪之時,已死於非命,大人也不必問民女祖籍何處,您就是怕我是冒人之人,你可看看卷宗,上可否有記一花白老者,年約五十,身穿褐色藤織紋錦衣,有一女四十麵容,身穿藕色羅裙……”
“有,有!”縣太爺當即應了,那寒錦衣立刻說到:“這便一個是我爹爹,一位是我娘親啊!”寒錦衣說著便是一聲嚎啕當即身子就軟在了地上。
堂內的眾位衙役立刻麵露關心之色,急急上前相扶,而縣太爺也急忙下了堂上到了堂下,於之相扶:“姑娘,姑娘!”
“大人……”寒錦衣那淚眼婆娑的樣兒,看的一應的大老爺們滿是心疼,但是那縣太爺依舊問著:“你既然如此淒慘,那為何不在鎮北縣等著案子審查而出?你至少要為家人找得真凶啊?怎麽會,會要當這秀女?”
寒錦衣一愣,卻隨即撲進了那縣太爺懷裏哭了起來:“我也想等著水落石出啊,可是我爹咽氣之時,卻和我說,說我寒家本該也是享福之人,隻可惜天不隨人願,遭逢變故,要想家人均安那是不可能的了,我爹放心不下我,說我從小嬌生慣養別的不會,隻能去做千金小姐,他要我趁著這個機會入宮選秀,為自己保重,不要我流落街頭更不要我落進煙花地……大人,這是我爹的遺願啊,錦衣的一雙手從未吃過苦,做不來的別的,大人,您就讓我進了這送秀的隊伍吧!”寒錦衣說著竟是摟住了縣太爺的脖子哭的更是稀裏嘩啦。
縣太爺本來腦中還尚且理智,可是軟玉在懷,馨香滿鼻,再加上這哭聲嬌嬌,一時也是亂了心,便口中亂亂的應著:“可是,你,你怎麽到我滄河縣來了?你出事不是在鎮北縣的嗎?”
師爺聽著縣太爺的話,急得隻撇嘴巴,心想:咱們正愁沒一個拿的出去手的,這好不容易來了個好看的,你怎麽還往外推啊!他正要上前去拉縣太爺以做提醒,那姑娘自己倒開了口。
“我沒辦法在那裏待下去,爹娘慘死,屍骨自然送去縣衙,我對著他們如何說的出離開的話語,隻有硬著頭皮到此!大人啊,我來時聽說大人發愁沒有可以讓撫台滿意的秀女,大人您看看我可以嗎?”寒錦衣說著便趕緊起身站直還抹著眼淚,那如扇睫毛上帶著點點淚滴,雙眼豔瀲含情,濕潤的臉與櫻紅的唇處處都勾著人的心,可這還不夠,她還要強自微笑,刹時縣太爺的身子便哆嗦了起來,而周邊的衙役門都忍不住吞口水的吞口水,是扭身子的扭身子。
“可,可以是可以,但是……”縣太爺還有些遲疑,寒錦衣聞言倒是立刻又哭了起來:“大人為何這般為難民女,選秀之事別家女子不願,錦衣卻是願意的,為何大人這般將錦衣看不入眼……”
“不是看你不入眼,隻是你,你爹娘已死,無有宗譜,如何上報選秀呢,所以……”
“大人!”寒錦衣忽然一聲叫,雙膝下跪:“大人,民女爹娘已去,唯有爹爹遺願要民女完成,若大人如此為難,錦衣願認大人為幹爹,若宗譜難遞,錦衣也願意隨大人姓氏,錦衣隻求能入宮圓了爹娘心願!”
“這……”縣太爺還在遲疑,可身邊的師爺卻趕忙將他請到了堂口側門小聲說到:“大人,您這可是福從天降啊,論姿色,隻怕大人和小的還從未見過這等美色,論機遇,眼下這就是大好的機遇啊,今次送秀的事,不是一直都是大人您心頭不能放下的事嗎?一來咱們是沒這等美色相撐,二來,大人您不也是希望能再往上爬一爬的嗎?俗話說,朝中有人好辦事,吹風最妙是枕邊,要是大人您真把這美色過到門下,讓她跟著您姓了蘇,憑她的姿色還不是遲早也成妃子一級,大人不就……啊?”話說到這份上,縣太爺自然是明白這裏麵的好處有多大,但是也還是清楚這其後的風險,想了想,他便撓著頭出來衝著寒錦衣說到:“本大人是父母官,要為百姓著想,不能隻憑你一詞就隨意應了,不如這樣,我考考你的琴棋書畫,若是真正都是嫻熟的,那本大人將你收做義女為你造一份宗譜,讓你借以進宮,你可願意?”
“謝大人恩典!”寒錦衣一聽這話,知道自己這下有了著落,很快師爺叫人準備了紙筆書案,寒錦衣便是提筆而畫,片刻功夫一副野鴨閑池的水墨畫便是飄逸悠然而出。她提筆喂墨在卷首輕提小詩一首,那娟秀的字體,伴著詩情與畫意便叫師爺和縣太爺的臉上都笑開了花。
“大人,可還要驗琴技?”寒錦衣一臉柔柔地輕聲詢問,那縣太爺正要說好,師爺卻提醒於他:“大人,送秀的時間可差不多了,再不能耽擱了。”
縣太爺一想到撫台大人,立刻也不考了,急忙對寒錦衣說到:“聽著,我這就認你為義女,本大人姓蘇,你是跟著本大人姓還是雖父姓這個隨你……”
“大人給了錦衣再造之恩,錦衣唯有做兒女來報答,願隨幹爹之姓,今日起為蘇氏。”寒錦衣反應奇快,這般回答令縣太爺份外開心,立刻叫師爺相備做了一份旁支義女書頁入了宗譜列,而後叫人給蘇錦衣帶下去換上一水的選秀宮服,又招呼著吃了些東西,這就帶著秀女們往撫台大人處趕去。
裹著綢麵的秀車裏,本坐著三三兩兩的秀女,眾人的打扮都是一水,猛的看去並瞧不出誰的不同,可是當錦衣上了秀車,這車裏的女子瞬間就被比了下去,人人都盯著她看。而她卻一臉淡然的看著自己雙手,輕輕地吐出一口氣。
我來了,宮闕樓簷,隻有你們才能給我家的感覺!我來了,脊獸琉瓦,隻有那裏才是我可以生存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