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眉宇間蹙起濃重的愁雲,他習慣性地屈起指骨,蹭了蹭眉心。
他在思考。
艾小妍靜靜地等著皇帝的回複。
皇帝轉了眉色,道:“阿妍怎麽看?”
“怎麽看?”艾小妍心直口快:“平君必是給人陷害了唄!”
“那不能……”想起平君滑胎諸事,他便心疼,但他極能自持,仍然說了這三個字。
皇帝眉頭蹙得更深。
“唉,病已……”艾小妍歎了一口氣,她喚皇帝“病已”,這名兒已許久無人稱呼,皇帝被這一聲“病已”引得心潮難平……
他看著阿妍。
“病已,我知今時不同往日,你如今踐祚為帝,有許多事兒,從前能做,現時卻是不能做了……我,都明白。”
“比如呢……”皇帝挑眉問她,有些不敢相信她的“領悟”。
“比如,”艾小妍說道,“為君者,並不能隻管後宮之事,後宮牽一發而動前朝,陛xià必須考量朝上諸臣能否接受陛xià的決斷。便是……便是有時候皇後娘娘受了再大的委屈,陛xià也隻能生忍這口氣。”
皇帝瞧著她,竟像瞧一個女英雄。
她不是印象中的阿妍了。
她比平君更懂朝堂謀政,或者說,她比平君,更適合宮闈生活。
皇帝有些佩服她:“阿妍,不想你看的這麽透徹。”
“那陛xià打算如何做?”她關心的隻有平君。
皇帝說道:“阿妍,朕很感激你告sù朕這些,在你發現蹊蹺之前,朕已著手差人去查了。你疑過的,朕都疑過。”
艾小妍大訝!他不愧為帝君,竟將心思藏的這樣深!背地裏早已追實查詢,麵上卻不露聲色!
“平君這一回到底受了多大的委屈,朕都清楚。”皇帝眸色漸深。他轉過頭去,幽深的眼睛逐漸放空,瞳仁裏綴著一絲哀愁。
那是帝王的哀愁。有些事情,哪怕他明知是對的,卻不能做;而有些事情,即便是錯的,為顧大局,他非做不可。
“陛xià揪出幕後之人沒有?”艾小妍並不清楚皇帝到底將局勢掌控到了哪一步。
“並沒有,”皇帝搖頭,又說道,“朕必須先知道椒房殿裏發生了什麽,此時朕不能妄動,未免打草驚蛇。”
君王的顧慮是極有道理的。
“那……陛xià,阿妍有什麽是可以幫到忙的嗎?”
“沒有,”皇帝搖頭,幾乎連想都沒有想,說道,“你隻管照顧好平君就是,朕政務繁忙,真怕一個打盹,平君又遭了事兒。”
艾小妍點頭:“這不必陛xià吩咐,椒房殿諸事,我自然會料理好。”
“嗯。”皇帝一沉聲,說:“朕乏了,阿妍你……”
艾小妍很識趣兒,連謁道:“陛xià歇息,阿妍告退。”
皇帝點點頭。
她將要走出建章宮大殿。
皇帝忽然喊住了她:“阿妍——”
她回頭:“陛xià?”
“阿妍,朕再囑你一事兒……”皇帝忽頓,又說道:“朕疑椒房殿的所有狀似‘石女’的宮女子,她們既無信期,想必與尋常女子不同,這些人,多數既不在掖庭丞的調配差令中,那她們的身份自然十分可疑。朕覺得她們身上必藏著秘密——你去拾來她們的落發諸物,交與太醫令。朕想,太醫令會給朕朕想要的答案。”
“諾——”
她的臉上浮現出明媚的光色,她此時才恍悟,問題究竟出在哪裏。
艾小妍做事效率極高,沒三天她就呈給建章宮一份令人滿意的答案。
皇帝坐上,一人低頭凝眉思忖,半晌不說話。
“陛xià?”艾小妍略催了催。
皇帝這才有些“醒”來,看著殿下站著的艾小妍,道:“阿妍,這事兒……你說該怎麽辦?”
他的手指微微地屈起,攥成一個拳頭,力道逐漸趨向指骨,捏的指骨也發了白。
他恨。
詭譎的勾心鬥角活生生地殺害了他那尚未出世的孩兒!
孩兒或許會是位小公主,白嫩嫩的,眉眼肖似平君。她會長大,長得像平君一樣溫柔。
可是沒有了……這一qiē都沒有了。夢還沒做成時,就已經破碎。
皇帝深恨啊。
“我與陛xià的心情是一樣的。陛xià有多恨,我便有多恨!當我得到太醫令的答複時,心冷成灰,那些躲在暗處的人,竟狠絕如此!他們居然動上了皇後娘娘的主意!他們……居然連椒房殿的高位也敢肖想!”
交給太醫令查驗的宮女子發絲中,被發現有麝香的成分,將其灼之,味道濃烈。太醫令稟,若以這樣大的劑量入藥熏染,久之,女子將不孕。那些無信期的“石女”,其實並不是天生的石女,她們的身體,多被這種害人之物給弄壞了。
按發絲中殘留餘味判斷,這些女子,將終生不孕!
就是這樣狠毒。為害他人,不惜損耗自身!到底是怎樣心狠手辣的人,才會想出這樣的法子!
皇帝齧齒。
皇帝的手擱於案上,輕微地發抖。
依他平日裏的脾氣,此事一經查出,他定會深究到底,揪出罪魁禍首!按律嚴處!但眼下不同了,他還算冷靜:
“阿妍,朕並不打算打草驚蛇……此事,朕須去長門宮走一遭,沒有阿遲婆婆的首肯,朕絕不敢妄動。”
阿妍頷首。她能明白君王的苦心,畢竟椒房殿忽然冒出的這一幹身帶麝味兒的奇怪女子,究竟受誰人主使,他們一概不知。
若此時妄動,隻怕真要驚了背後主謀。到時這一秘密將為沉石,他們永生永世都不能得知到底是誰害的平君!
但椒房殿,皇後是不能久住了。
皇帝略一沉吟,說道:“既然事情已半落真相,朕原該將椒房殿所有可疑之人全部遣散,保皇後周全。但若那麽做,動靜未免太大,必會打草驚蛇。此時朕設想,將皇後移居建章宮即可,對外有的是借口可尋,就說朕想念奭兒,皇後在建章宮照料奭兒,能免去朕來回奔波瞧探之苦。阿妍你說可好?”
“這一理由也未為不可,”艾小妍點頭讚同,“陛xià盡須早去長門宮尋拿個主意。眼下最重要的還是,咱們要保皇後娘娘周全……”
“是了。”皇帝眼中閃過一絲憂色。
“‘花藥人’?”
青色的茶在杯中轉,皇帝音色潤如茶水。
長門的午後這樣安靜,寂寞。他喜歡待在這兒,皇帝眼中的長門宮,是一處與世隔絕的僻靜之地,他的阿遲婆婆會在陽光甚好的午後,躺在廊下的長椅上,聽鳥叫蟬鳴,有時一躺就是好久,一直要到日頭落了山那邊去。
長門鎖住了漢宮寂寂無聲的時間。
阿遲婆婆看著皇帝,眼底流露出無限的慈愛,她低聲說道:“是了,‘花藥人’,想來漢宮是又出了這種陰祟之物……孩子,你要如何收拾局麵呢?”
皇帝並沒有直接回答阿遲婆婆的話,他負手在殿中踱步,折回來時,立在阿遲的麵前,小心謹慎地問道:“婆婆,這‘花藥人’,究竟是何物?”
“唉,”阿遲略一遲疑,還是對皇帝說道,“這種物什……曾在漢宮中興風作浪,不想……此時竟重現。苦了陛xià,禦極未久,便碰上這種事兒。”
麵對一臉狐疑的帝王,阿遲便詳細地將“花藥人”的來龍去脈一一告sù皇帝,皇帝聽的目瞪口呆。
原是以香滲於女子體內,久之,女子便與香融為一體,因將這種香經年累久地積澱,外人與之接觸,竟絲毫聞不出味兒。
換句話說,便是……即便此香害人、殺人,都是在無形中進行的。
皇帝不由打了個冷顫。
帝君攥緊了拳,強抑心中的憤怒,說道:“婆婆,朕打算一追到底,製此藥人之人,心腸歹毒!朕必誅之而後快!”
阿遲沒有說話。
皇帝有些驚訝。他原以為嫉惡如仇的阿遲婆婆定會附和他的“聲討”。
可是阿遲沒有。
“阿遲婆婆?”
阿遲一晃神,這魂兒,仿佛才被帝君拉了回來。
她做了一個出人意料的舉動!
年邁的阿遲婆婆支著拐杖,忽然垂下頭,猛地跪倒在君王麵前!
唬得皇帝連駭不已,慌俯首去攙她。
阿遲乃是漢室宗親,又年邁,身子骨十分的不便,早在孝昭年間,皇帝便免去了她麵君行謁之禮。自今上禦極之後,沒關緊要的規章製度一律承襲前朝,絲毫不改,如此,阿遲婆婆麵君自然不必行任何大禮。況且,她可是幫助皇帝劉詢登基禦極的大恩人,皇帝念舊恩,十分的敬重她,自然不肯受她拖著老邁之身行大禮的。
這一會兒,阿遲婆婆的舉動著實嚇壞了皇帝。
“老身不肯起,懇求君上不必再強求。”阿遲低著頭,默默飲泣。
這一來,皇帝且驚又怕,竟也屈身跪在阿遲的麵前:“婆婆?你要這般……便是折煞了朕!朕受你大禮,可是要遭雷劈的!”
阿遲抬起了衣袖,默默抹淚。
“婆婆,可是朕有何照料不周之處?此處既住不滿意,咱們回頭便搬回漢宮!朕親自照料婆婆,依婆婆施與朕的恩情,朕當親伺湯藥以回報!”
阿遲搖頭:“陛xià待老身一向好。”
“那是為什麽呢?”
老婆婆垂淚,難過道:“陛xià,老身若求你一事兒,你應是不應?”
那還用說麽!
皇帝非常高興,連說:“自然是應的,自然是應的!莫說一事兒,即便是十件事兒,朕也一定為婆婆辦到!”
君上既有了這個承諾,阿遲便也不再有顧慮了。她緩緩抬起頭……
阿遲是真的老了。
當年博浪沙那個可愛的小女孩兒,現時已是耄耋之齡。她動了動皺縮耷拉的眼角,看著皇帝,拖著略顯沙啞的聲調,說道:“陛xià,老身求您,皇後落胎之事,請……請不要再追查下去。”
“為何?”皇帝脫口而出。
“因為……”阿遲頓了頓,仿佛耗盡了最後一絲心力,說道:“因為,此事再追查,已無贏家。輸的是害人之人,也是……陛xià!”
皇帝一愣,他正望著阿遲,驀然覷見阿遲眼底的淚水瑩徹透亮,他正欲說“不可能”,但這三字是再也不能說出口了……
眼下,他怎麽能夠拒絕阿遲婆婆唯一的要求?
皇帝隻能無力地問一句:“婆婆,朕為何……必須這麽做?”
“陛xià可知幕後主使之人是誰?”
“不知。”
“可老身知道!”
皇帝瞪大了眼睛。
“就因為老身知道凶手是誰,老身才求陛xià不要再追查下去了!再追查,非但於陛xià、於皇後無益,甚至……於大漢的江山社稷,也是無益的呀!”
阿遲的聲音有些略略的顫抖。
她畢竟已經很老了。
“江山社稷”四字是堵皇帝之口最好的借口。他是明君,他可以不顧自己龍體,卻永遠不能不顧他的江山。
阿遲太了解皇帝。
“朕知道了。”
阿遲激動的差點要哭出來,頷首,道:“老身謝陛xià成全!”
“朕是說,”皇帝眉間攢聚起哀愁連峰,“朕知道了,凶手是誰。”
阿遲一駭:“陛xià說什麽?”
“婆婆不必緊張,”皇帝看了一眼阿遲,“朕大概知道幕後主使之人是誰,但不確定。”
“是誰?”
皇帝吐了一口氣,說道:“必是權臣。”
阿遲大驚,臉色都變了:“陛xià怎麽知道?”既已到了這麽個地步,她再不承認,也無甚意義了。但她絕不會說出那個名字。
陛xià不能知道那個名字究竟是誰。要不然……
“婆婆,你太小瞧朕了。”皇帝喑聲,說道:“婆婆,在這世上,恐怕隻有平君與你,是待我真心的。朕知你的苦心——”
朕知道,所以這個名字,朕不會問。
永不會問。
就讓它被埋在心底,成為所有人的秘密。
因為朕一旦知道,必誅權臣。
皇帝是逞一時之快,為妻兒報仇啦,可是,大漢又將少一位重臣,皇帝若重懲,必使朝堂惶惶不可終日,君臣離心。
所以他不能動。
為著江山社稷,一下都不能動。
這便是阿遲婆婆的意思。
阿遲絕不會讓孝昭皇帝傳下來的江山,白白斷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