椒房殿在哀哀暮色中沉睡。
皇帝自外殿來,不忍驚擾這一隅的寧靜。
有歎息聲落地。他走路極輕。
宮人挑燈來迎,他隻淡淡問了一句:“娘娘睡了嗎?”在濃沉的黑夜中,皇帝的聲音顯得這樣溫柔。
宮人答:“娘娘已歇下了,婢子這便去叫。”
“不必……”皇帝淡笑著擺擺手,這笑容裏溺著無限的寵溺與溫柔,他的皇後,躺在椒房殿鏤刻精致的鳳榻上,正酣沉睡去。那是他能想到的,他此刻給予他妻子的最好。皇帝並不貪心,他不需要充盈後宮的美色,更不需要巧言令色的溫柔鄉,他隻想要他的平君,醒時在側,夢後在懷。
那便足夠。
他想要君王一生的長情與癡戀。隻給他的平君。
皇帝望了一眼內殿,說道:“不必去喊皇後,教她睡個好覺。朕……朕去瞧瞧便好。”說著,便抬腳輕輕邁進內殿。
宮女子也掌燈跟了上去。
皇帝沒走幾步,便頓下來,悄悄向宮女子做了個手勢,示意她別再往前。小宮女有些不解,裏頭黑漆漆的,她若不跟著掌燈,陛xià如何能看得清?
皇帝折身,走至小宮女跟前,向她擺擺手:“撤吧……”又說:“得,就立這兒好啦,再走近,燈光刺眼,隻怕要擾了娘娘好夢——她睡眠本就淺。”
原是這樣!
小宮女很識趣地提燈候在門外,這一處遠近合宜,掌燈時,陛xià不致摸黑瞧不清裏頭如何,燈光也不致太刺眼,擾了娘娘酣夢。
陛xià貴為天子,對發妻竟這般愛護周至。連這小宮女亦覺感動。
他近至皇後床頭,立在那兒,安靜瞧了皇後好一會兒,帝王的唇角,勾起了一絲溫柔……時間仿佛此刻靜止。
他像龍潛時的每一個夜晚,安靜地為平君掖被角,然後,在漏進的月色中,覷妻子的眉眼。
眼神是溫柔而凝聚的。
他愛這種感覺。
皇帝照常做好了該做的事,然後,輕輕揚起手,溫柔地用指尖順過她的發,她的眉,她的麵頰……
他低頭,臉上帶著溫暖的笑意,他伏低在皇後的耳畔,輕聲說道:
“平君,好好歇息,待過了這一陣兒,朕帶你出去走走。”
椒房殿沉夜如墨,隻有溶溶的月色流瀉在樹葉間、枝椏間、鏤畫紋路裏,將深夜的椒房殿,描成一片蜜金。
沒幾月,皇帝微服出巡。皇後隨駕。
皇帝長於市井,十分地喜愛市井生活,他為帝之後,亦時常出宮來走動,體察民間疾苦。
因皇帝與皇後從前在長安街市中生活過好長一段時間,皇帝龍潛時又是個擺篾攤兒的,長安街頭識得他們的人自然不少,便這樣,如要拋頭露麵很是不便了。皇帝便差人拾掇了車馬,扮作商人,與妻子同坐馬車中,以遮耳目。
劉病已並不知道,這一場出行,為之後漢宮中諸多離奇事埋下了伏筆。
命,這便是命。躲也躲不過。
馬車咕轆轆地行出。
帝後並坐一車,這兩人眉間藏了過深的情誼,不用太多的話,隻對眼一笑,便滿溢甜蜜。
許平君此時是商婦的打扮,劉病已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忽然便笑了:“還真像那麽個樣子。”
帝王的眼睛裏閃爍著光芒。
許平君笑道:“你且瞧瞧你自己呢!商人派頭十足,還說我!”
皇帝笑著逗她:“夫人說的是,咱是編篾起家的大戶呢!能做成這富貴模樣,也是不易的。夫人對如今的生活,可滿意?”
“滿意是滿意,”許平君笑著,“可奭兒一人未免太孤單……”
皇帝眼中有一瞬間的恍惚。
他想起了那個滑胎的孩子。
許平君眼中也流露出憂色。又說:“陛xià在這點上就是固執的……前朝老臣們都在議論,說我這做皇後的未免太不大度,陛xià對後宮……可是有些冷淡了。”
許平君說這話,並非出自試探。她與皇帝之間,少年夫妻,一路扶持走來,對彼此從不防備。她知前朝對後宮有此議論,便坦然敘說與皇帝。
“你還想朕雨露均沾?”皇帝眉間藏著一絲笑意。
許平君低下了頭。
依照女子心思來說,她自是不願與其他女子共享一個丈夫的。但她深受禮教熏陶約束,又覺男子有眾多妾婦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何況此時病已已經做了皇帝。
古來為帝者,哪一個不是滿後宮的旖旎?
從前椒房的皇後能做淑德的婦人賢後,她許平君怎就做不得呢?
一聲歎息,隻是落在了心底。
她終究還是說道:“朝臣也是為大漢著想,畢竟,奭兒一人身單力孤,他們也是想……大漢能得螽斯之興……”
“得螽斯之興?”皇帝湊上去,微微一笑,道:“得螽斯之興與旁人有何關係?平君,這得合咱們二人之力才能做成呀!”
皇帝逗她,無賴的不成樣兒。
許平君卻又羞又窘,低頭不理他。
馬車篤悠悠地行著,已離得皇城有一段距離。到了此處,街市仍是熱鬧的,許平君此時已很乏累,肚中又餓,便說道:“陛xià,可要下車來吃些東西啦?”
皇帝說道:“平君尚改不了這個口,都離得京畿啦,我已不是朝中之君。”他拉過許平君的手,深情款款道:“在平君麵前,我是劉病已。永遠都是。”
皇帝將她的手遞到了自己唇邊,輕點了點。
她眼眸中含著一個晃動的人影兒,她低喊了一聲:“病已……”
皇帝點頭,應了一聲:“平君,我覺這樣的日子無比幸福,沒有漢宮,沒有奏折,沒有朝臣,我的身邊,隻有你,還有,咱們的奭兒。平君,我們一直這般慢悠悠過下去,好嗎?”
她說好。
但這已經是本始二年的暮春了。
這樣的好日子,不會太長久。
帝君並不知道。
“平君餓啦?先吃些幹糧墊饑吧,咱們路上帶的。”皇帝撩簾稍稍看了看外頭:“還沒出長安城呢,此時下車,隻怕被人認出來。”
行在外頭時,他總是這樣細致、貼心。
許平君看著皇帝的一舉一動,心中溢滿感動。
忽然,馬車外傳來莽夫的高聲責罵聲,言語粗鄙憤怒,不堪入耳。
車裏的帝後相對一眼,都皺起了眉頭。
劉病已說道:“這等粗鄙之言,怎能入耳?隨駕中竟有這樣的人,待揪了出來,定教他好看。”
皇帝最厭煩有人粗鄙庸俗,他雖不拘禮數,但更惡這些個打著“不拘禮數”幌子卻行為言談可鄙、可惡之人。
許平君便更通透些,她想了想,說道:“陛xià錯了,隨駕皆是識禮之人,那頭吵嚷的莽夫,隻怕是宮外的百姓。”
百姓有善人,自然也有惡人。
皇後說的也有道理。
劉病已看了一眼許平君,唇角勾起微微的笑意,寵溺道:“皇後聰敏。”
他便差人去探探到底是怎麽回事。
果然,車外吵嚷的莽夫是臨街的惡霸,原是因為一女子行醫救人,誤診了他府上夫人,害得夫人亡故。這惡霸偏說女醫心術不正,要強娶了來做妾,“替天行道”。
皇帝聽了差出去的人來稟,嗤笑道:“也是笑話,天下哪有這等道理!這女醫醫死了人,將她投官收監即可,哪有搶來做妾的道理?!心術不正之人是誰,隻怕還需掂量。”
許平君輕附上君上的耳,小聲道:“瞧來是個難,依我看,這莽夫定不是個好人!那麽,他府上夫人到底是怎麽亡故的呢?隻怕還是個欺人的懸案。陛xià索性好人做到底,給這女醫翻個案,咱們也便不算白出宮來走這麽一遭啦。”
皇帝想了想,說:“平君說的是,要究查這案,說難也不難。”
“陛xià有何想法?”
“咱們出行這一遭兒,帶著太醫令來,隻消將那女醫醫治夫人的方子交與太醫令,再將夫人病症述與太醫令,太醫令細察一二,便可知那女醫所開方子是害人也救人也……”
許平君很是敬服自己的丈夫,皇帝既都肯出手,她這身為天下之母的皇後,自然更是責無旁貸。因吩咐隨行的阿妍將車外被惡霸嚇得sè瑟發抖的女孩子帶下去尋個歇腳的地方,救了先。
那女孩子也是通透的,知是車裏的貴人救了自己,便於車外叩頭致謝……
許平君不免感到驚訝:這女孩兒怎知是馬車裏的人幫助了她呢?
她心懷好奇,小心地掀起馬車簾子的一角,偷偷瞧了瞧馬車外孱弱的小姑娘,卻並未看清這小姑娘的模樣……
她已經被阿妍攙扶著離開了。
隻留給許平君一個背影。
太醫令因奉詔去探此事真相,半點兒不敢怠慢。究查的結果很快便出來了,女醫為府上夫人所開的方子,半點問題也沒有,都是休養緩道、慢調細理的補方,劑量未過,應是不會有礙的。
那夫人又如何會亡故呢?
皇帝再派人究查,終於探出了底細。原是這戶府上老爺嫌棄夫人年老色衰,早有停妻再娶的意思,無奈夫人娘家實力雄厚,總壓老爺這邊一頭,這老爺狠心打起了壞主意,索性將夫人謀殺,嫁禍於女醫。
皇帝知悉這真相,緩頓良久,才歎:
“真不知世人皆是如何想的?妻子,如何有原配的好?結發夫妻啊,少時多不容易,一旦日子好過些,昧心之人便動起了歪腦筋!”
皇帝的指骨都沁了白。
他不會這樣對發妻。
永不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