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許平君堅辭不肯要,劉病已有些失望,托著寶鏡的手仍是不肯收回,仍在企望平君或許肯收。
“病已?”
“嗯?”他笑了笑,眉色淡淡,恍似早就壓製了自己的難過,表麵上看起來還是平靜的。他看著她,低聲說道:“平君,你拿著罷,我不願……這一生與你再無瓜葛。我從小隨身的寶鏡送了你手裏,我安心。”他抬手,輕觸她的眉:“……它或可保你平安,那是我所願意看見的。”
許平君低頭,不敢看他。
他便也不再管平君是否願意了,那絲繩有個活扣,他小心翼翼將它抻了長去,再將絲繩掛許平君脖子裏,當做綴飾。
許平君伸手輕觸那絲繩,隻覺質地是上好的,很光滑,摸著有些涼絲絲的,挺舒服。她是個心思遠的,見病已待她這般,便想起了從前種種,見這絲繩結絡分明,紋樣繁複,一看便知不是出於尋常繡女之手,便想著費這工時之人當初怎樣結著心血細致結宛轉絲繩,那人將這上好的製品送與自己剛出生不久的孫兒,未想沒多久,小小嬰兒也因家族獲罪被牽累,身下囹圄,那時伴著小病已的,唯有博望苑帶出的一枚絲繩結寶鏡,凝著祖母的殷切期盼。
而這時,病已卻要將這枚寶鏡送與她。寶物或可再得,但那編結宛轉絲繩之人,可是在多年前就亡故了,這絲繩手藝,世間再不會有了。
他與祖母,甚而與整個博望苑,唯一的牽扯羈絆,亦不會有了。被他親手贈與自己的心愛之人。
哪怕這心愛之人,也終會離他而去。
平君有些感動,因說:“病已,你的心意我受了,隻這物什,太過珍貴,我受不得呀!”
病已囁了囁嘴,想說什麽,複並吞下。他心想,這物什於他而言是珍貴的,他每每孤單時捧著,便會想起那位隻在別人口中稱頌他卻從未見過的祖母。但人已逝,博望苑的痕跡在風霜雨雪中被浸侵多少年……甚麽都沒有了,唯一的、他祖母的痕跡留著又有何用?這一qiē,與平君比起來,又算甚麽呢?
而他,連平君都快要失去了。
他淡然說道:“平君,我隻望你,是快樂的。這一生,都是快樂的。”
許平君有些失神。
他愣愣地:“那麽平君……你快樂嗎?對你日後的生活,是否滿意?”
她不知該如何回答,也顯然是沒有弄明白劉病已的意圖。
他卻更溫柔,伸手去拂她的頭發,像熟稔的親人那樣,將她鬢角的碎發輕輕扣至耳後:“平君,你告sù我,你對爹娘安排的後路,滿意嗎?那是……你願意要的生活嗎?”
許平君這時隱隱有些感覺,能夠感知劉病已想說的是甚麽……但那種意思,她一個女孩兒,又怎好意思與同齡的男孩子說呢?
她臉紅得似一枚蘋果,有些羞赧,也有些窘迫。
“平君……”劉病已不依不撓:“你說呢……看著我。”他輕輕去扶正許平君的臉,隻覺指尖所觸是微燙的,伴著她的呼吸與溫度,一並入了他的肌骨。
她果真聽話地抬頭看他。但仍是有些懼怕,在目光與他交匯的一刹那,驀地縮了回來。
劉病已卻抓著她的手不放:“平君,你聽著,今日是我說的話,我隻說一次,僅此一次――我並不管內者令歐侯氏的兒子有何等的品貌,與你相配不相配,我隻問你的心思……若這一生再見不到我,你,會著急麽?”
許平君搖了搖頭。
待他險些兒頹然時,許平君卻狠搖了頭說道:“不會!我不會見不著你!”
“這可不一定……”劉病已湊近她,有些暗暗的壞笑,伸手輕輕捏了捏她的鼻子:“平君,我真可能消失,永遠地消失。”
“你不許嚇我!”
“哈,”他又軟下語氣來,眼睛裏閃爍著晶亮晶亮的東西,“平君,你若留我,我一定會在的。必定會。但……你這未免有些為難我,你嫁給了內者令的小子,天天讓我難受傷神?”
她一恍神,終於覺得心被鈍物狠狠地撞擊,但那時已有些晚啦――劉病已已湊了過來,這會兒貼她更近了,他在她耳邊悄悄說道:“平君,你聽著,我隻說一次的話――我不希望你嫁給歐侯氏的兒子,那樣我會很難受;我希望――希望餘生,陪伴在我身邊的人,是你。”
她腦子意外地“嗡嗡”一片,驀地,便有眼淚嘩嘩流下來。
劉病已附在她耳邊,再說道:“那句話,我這一輩子,隻會說這一次了。但若你願意――平君,我可以再說一次。”
她羞紅了臉,不敢抬頭。
“平君,你怎不說話?”他心裏很是拿不定主意,生怕衝動之言冒犯了平君,惱得平君此生再也不願理他了。
但又轉念一想,此生再不要理他又如何?平君身是他人婦,即便理他,又能怎樣呢?
總是一樣的結果。
“但……但……那……那便不是我能做得主的……”許平君緩滯好許久呢,這才緩緩開口。她糾結又害怕,一雙手不斷地來回絞著裙裾一角,直將那裙裾絞得皺了又皺。
“莫怕,我隻討你一言呀,平君,你……願意嫁那個你從未見過的人麽?”劉病已有些開心,畢竟許平君在應他的話。他又有些不放心似的,再補了一句:“代價是,你會失去我,我……永不會再出現。”
有些威脅的意思。劉病已亦是將事情做狠了。
她真怕。
許平君囁了囁唇:“我……我並不想……”
許是太緊張,她的表述有些猶疑。
劉病已連追問道:“不想怎樣?”
她眼下含淚,輕聲道:“不想……你不見了,我……我會找不到,病已……求你……求你不要離開……”
他有些興奮:“平君,那你願意退親麽?”
“退親?”
“嗯!退了你與歐侯氏的親事,從此你兩家了無瓜葛!你若肯,咱們現在便回去,我去求許伯伯,求他肯允,往後你便是自由之身,想與誰婚配,便可與誰婚配!”
“退親”可是大事,牽扯甚多,這事若做不好,定會教許家為難,她父親若知她這般任性,定是要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她身為女兒,何嚐忍心呢?
許平君便有些猶豫。
劉病已見她這般,盡以為她內心是願意嫁與歐侯氏兒子的,不免泄氣。他便一狠心,站起來道:“平君,既這樣,我也不為難你!唉,你可倒好啦,目下一片坦途……”餘下的話,他咽了回去,他不敢當著平君的麵說太多,教平君摸了他心緒去,反難過。
他不敢說,餘下的我呢,總擱著心事,總想著你,吃不好睡不好。
劉病已回身欲走。這時才覺眼睛酸酸漲漲的難受,抬手一抹,竟流下這許多淚來。
他強忍著,說道:“平君,我先走啦,你也早些兒回去罷!”
他倒沒想多晚的天時,將平君一人留在廢棄荒蕪的宮殿,極為不妥呀。他甚麽也不顧想啦,執拗地一頭紮進凜冽的風中,滿臉的眼淚都在那一瞬要被洇幹……
許平君忽然從他身後狠抱住了他。
他一怔,隻覺周身血流上湧,他極想要強烈地回應她。
他轉身,沒有一絲猶豫,也將許平君攬入懷裏。他聽見許平君在哭泣:“病已……我怕……很怕……你會離開……”
他恍覺是自己的“威脅”起了作用,但看見平君這樣傷心,他也不免難過的,因輕輕拍著她的背,柔聲說道:“平君,莫怕,我永不會離開。”
永不會離開……
這一句諾言,當真終身相隨。
他們兩個一齊坐下來,開始商量對策。
這時的劉病已無疑是開心的,他能知平君的心思,平君畢竟沒有拒他於千裏之外,那便是說,平君心裏多少還是放不下他的。
她仍然低著頭,但這時臉上卻有了淡淡的笑意,這種從內裏散發出的愉悅與歡欣,使她的臉色看上去紅潤好看。
劉病已挺開心:“平君,咱們一會兒回去,多少要麵對些事兒,至於‘退婚’,你莫怕,多少張伯伯會擋著,你爹看在張伯伯的份上,也能賣個麵子。隻要能退了婚,往後的事,都好說。”
“你……你這是何意呢?”
劉病已笑了笑:“平君,這麽久了,你還不知我心思?我與你並沒繞過圈子。”他抬手,仍是那個溫柔的動作――他撩起她鬢前散下的碎發,輕輕將它們扣至耳後。
他溫柔地笑。直讓人覺得一陣清風撲麵而來。
“平君,待咱們回了去,便說清楚,‘退親’之事牽扯是要牽扯些,但也不是不能做的。咱們耐著性子,好生相說,慢慢來,總能說通你爹娘的。再者,歐侯氏是咱們愧對他,給他些補償,他興許會成人之美呢。”
“隨你的,一qiē都聽你的。”
平君那樣依靠他,他很是受用。仿佛這女孩兒,要將一生都托付了,從此山風野雨,海角天涯,都一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