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宮秋 南園遺愛

小東邪

50.南園遺愛(21)

書名:漢宮秋 南園遺愛 作者:小東邪 字數:21581

彼時他們仍是少年,眉間顯見青澀,說開了心事,臉上淺藏的幸福便漸漸展露成笑意。他看著懷中的少女,忍不住便輕輕碰了碰她的臉,平君抬頭,瞧見他正在對自己笑。

他的睫毛很長,眨眼的時候,像蟬翼似的翕動。很好看。

她也笑了。

劉病已輕輕拍了拍她的背,柔聲道:“平君,你莫緊張,你回去隻消好好兒待著。餘下的事,我自會主張。歐侯氏的親事,退之未必是難,反正你倆還小,成親不是一時半刻的,咱們回去好生計量。我捅的簍子,勢必不會讓你去承擔。”

許平君真覺有些安心了。也不知是從何時起,有病已在,有病已這麽一句話,她便能覺得安心。

憑有萬件難事,病已都是能解決的。

許平君往他身上蹭了蹭,打了個嗬欠道:“病已,那……咱們回去罷。”

“也好的,”他笑著站起來,又去攙平君,“平君小心些。今日累著你了,待回了家,好生歇幾天,萬事莫去想。”

“不想怕是不行……”她也笑著。

“拋開了別去想,有甚難呢?”他笑著寵溺地揉了揉她的頭。

離開博望苑時,天已經黑透。

許平君這時才猛然想起與彭祖他們的約定,懊惱道:“可糟啦!”

“怎麽了?”她這一驚乍,令劉病已也緊張起來。

“先時分開尋你時,與彭祖、阿妍說好的,到了時辰要集合的,這下天都黑啦,他們半天沒見我倆,可不要急壞了!”

這麽一說出來,她更著急了。

劉病已安慰道:“彭祖又不傻,他們瞧不見咱們人影兒,自然是會離開的!”便笑著摸摸許平君的頭,像哄孩子似的:“不擔心啊,一會兒回去了,我差人去張府報個信兒,這樣彭祖就知道咱倆平安回來啦。”

許平君這才稍安,兩人並肩走出藤蔓覆地的博望苑僻處,不知不覺便拐到了當時平君與彭祖、阿妍分別處,原黑漆漆一片的天地,這時卻亮了燈光。

許平君唬了一跳。

隻兩盞寥落的孤燈,映照在茫茫天宇下。跟鬼火似的,被風吹著,忽閃忽滅。

他們兩人狐疑地走近。

似是兩個提燈的人,在那兒等著。

劉病已與許平君對視一眼,這一時並未想到是誰提了燈等他們,待走近了,方得看見,那倆提燈的人影兒,一個是少年的身形,另一個卻是梳髻的女孩兒……

許平君有些興奮地看向劉病已:“是阿妍他們?”

劉病已向掌燈的人招了招手……

那邊也有了回應:“病已!平君!”

果然是他們。

這四人對麵而立,呼哧了好一會兒氣息,這才緩頓下來。

許平君的手被劉病已牽著,她掙也掙不脫,原就紅著的臉這會兒更紅了,跟蘋果兒似的。她低著頭,滿麵赧然之色,自然更不敢看彭祖、阿妍二人的。

劉病已卻完全不知避嫌,握她的手收得更緊,仿佛恨不能全天下人都知道似的。

“你們……你們……”阿妍眼尖,瞧出了端倪,驚訝地指著他們二人道。

許平君低頭不言語。

而劉病已呢,雖是願意教天下都知道的,這會兒被人當麵問,不免還是難說出口的。他略微皺了皺眉,以沉默應對。

四人彼此麵站,彼此沉默。

一會兒,還是張彭祖率先打破了寂靜,說道:“甭這麽站著啦,咱們快些回去,長安家裏頭亂成一鍋粥啦!這會兒風也大,吹著怪冷……”便捅了捅劉病已:“病已,倆姑娘都在吶,吃不住風,再不走,這身子可是要受了寒了。”

劉病已便緩過神來,看了看他心愛的姑娘,又將目光轉回到大家身上:“彭祖說得是,再不走,回去免不了一頓討打。”

艾小妍臉色卻不大好,吃久了冷風,身子像要垮了似的,一張臉白的似紗,在月光映照下,更是嚇人。

許平君覺出了端倪,因問:“阿妍,你這是咋啦?身子不舒服?”便自責道:“也是我不好,害你在冷風裏浸了這麽久……走,咱們回家啦。”說著便自然去挽艾小妍的手。

沒想艾小妍這時卻完全不領情,待許平君手觸碰到她時,她狠一把甩開了去!

這一震連帶起輕搖擺,將許平君推出不遠的距離,她一個趔趄,險些沒站穩,好在劉病已反應及時,將她托住,她也借勢穩了穩,這才站好。

“阿妍……你……”她難過,更多的是驚訝,阿妍在她眉目下,一向是溫柔乖順的,她打小兒帶著阿妍玩,阿妍喜歡聽她的話,她說一,阿妍學語也不會說二的,便是這麽好的玩伴兒,這麽乖巧的丫頭,這一會兒不知為何,火氣恁大,待她態度也烈了些。

“平君!你這是要做甚麽!你知道我們為你擔著多少的心思嗎?!你說不見就不見??去尋個人你怎還把自己尋不見了呢!”

艾小妍的目光從許平君轉向劉病已,在他身上微微凝滯,而後,又悄然轉向許平君……

眼底有些許的怒意,更藏著一絲薄霧一般的凝重。

她的眼睛蓋上了水汽,水汽深處,仿佛還有另一種深意,但掩得太深啦,沒人看得透,更沒人能摸透。

許平君這才有些放鬆下來,麵上也快活了起來,她微笑著說道:“阿妍,你原是擔心我呀,這沒什麽——你瞧,我這不是好好地站在這兒麽……沒事兒,病已尋到了,我們都好好兒的,咱們這下可以回去啦。”

說罷,她上前了一步,伸手抱了抱艾小妍,溫熱的呼吸貼近她頸下,她輕聲說道:“阿妍,你真好!”

然而事情並沒有許平君想得那麽樂觀。

艾小妍仍不肯走,她終於小聲對許平君說:“平君,我想和你說說話,一會兒……就一會兒便夠啦。”

許平君疑惑地看了看她,又轉身看了看劉病已與張彭祖。

張彭祖道:“阿妍,有事咱們回去再說,這黑燈瞎火的,除了咱們四個,半抹子人影兒也見不著,細聽了還有野狼嗥,怪瘮人。”

這原是個合情合理的提yì,若是平常,阿妍肯定是能聽進去的,可這時,阿妍卻像中了邪似的,怎麽也不顧,她執拗道:“平君,現時現地,我不想走了,我想與你說說話。”

許平君一向知道阿妍性子的,她平時絕無多的要求,這一時既說了出來,定有緣故,那便順著她,應了吧。因說:“好阿妍,咱們就在這裏說,須得快。你說甚麽,我都聽得進。”

她並不知道阿妍有甚麽能教她猜著的事要與她說,平時她倆之間也是知無不言的呀,有多餘的話,平日裏早傾說幹淨啦。

艾小妍環顧四下,道:“平君,我隻想說與你聽。”

言下之意是,劉病已和張彭祖須得回避。

“那好,”許平君道,“病已,你和彭祖就暫且往邊兒靠一靠罷,我與阿妍說好了話,咱們四個再合一處回去。”

劉病已當即便應,隻是稍有不放心:“平君,那我們兩個就在不遠的地方等著,你們……快點兒。”

他便又牽起許平君的手,待走開了兩步,才緩分開,那架勢,頗有些難舍難分的意思。

這舉動可紮人眼啦!方才還不算引人注目呢,打個馬虎眼便過去了,這一會兒,不教人注目都不行。

張彭祖已暗中捅了捅劉病已,小聲道:“病已,你能耐呀,前幾日還要死要活吶,這下可齊全了?”

劉病已瞪他一眼,也不避諱,他與平君兩心相許之事,他巴不得讓全天下都知道呢!

這兩人走了不遠的地方去,這處草深一些,能看見平君、阿妍兩人,卻聽不見她們倆說話的聲音,但也可一呼即應。

張彭祖可算是逮住了機會:“病已,你挺厲害呀!平時是小瞧了你!怎樣……”他壞笑著說道:“平君的心思摸透啦?可喜可賀呀!”

劉病已乜他一眼,淡淡道:“還愁雲慘淡呢,你別高興太早。”

“嗨,又不是我討媳婦咯,我有何可高興的?”他饒舌討巧。

劉病已拿手肘擊他一記,道:“彭祖,你貧嘴貧舌繞我頭上來啦!平時我不管,私底下盡你說,但你若是當眾教平君難堪啦,我必不會輕饒的。”

張彭祖嘻嘻笑道:“病已小子,怪疼媳婦。”因覷劉病已麵色,連岔開了話題,道:“也不知這倆小丫頭在說甚麽呢……”

她們倆也走開了一點兒。

草愈發深,她們倆個兒本就不高,這會兒立草木之間,半麵兒膝蓋都要給陷了進去,瞧著兩人皆是孱弱的,於野風野草之間站著,教人看了愈發不忍。

許平君抬手想要去碰碰艾小妍的臉,這是她倆這麽多年來一貫表示親厚的方式。

“阿妍,你怎啦?今兒怪嚴sù的……”

她嘻嘻笑著,極想緩和氣氛。

艾小妍卻仍冷著臉,拍開她的手,極不耐煩的樣子。

“阿妍……你今兒心事重重……”她大愕。阿妍今日待她所言所行,可真是大大的不好啦。

“平君,我問你,你與病已,到底是甚麽關係……”她倒也直率,開門見山。

“我……我……”一提到劉病已,她便紅漲了臉,說也說不好話。

“你……你……”艾小妍有些生氣:“有甚麽話,你是不能與我說的呢?有甚麽話,你要這樣瞞著我?!”

“我……阿妍,你別生氣,”許平君小心翼翼扯了扯阿妍的衣角,“我與你說,我都與你說。”

“好,那你便說。”艾小妍態度冷硬,她雖是傾聽之意,但語氣掌度不好,未免能教人聽出命令的意思來了。

許平君吸了一口氣,有點緊張:“是這樣的……我……我……阿妍,你知道麽,我恐怕是要退婚了……”

“退婚?”阿妍駭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你可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我……我知道的……”她低下了頭,有些害怕,也有些無奈。

“你知道還要這麽做?”艾小妍的聲音揚高了三分,急道:“若退了婚,你還能找好婆家麽?姑娘家家的,名聲都壞啦!平君,你怎可如此自私呢?你即便不顧著自己,也不為你爹、你娘想啦?他們養你這麽大,到頭來,清福未享著,卻還要因為你被人一輩子指指戳戳!”

許平君抹了抹淚:“可是……可是,我……我也不知要怎麽做才好……阿妍,你說的是有理的,但……但病已怎麽辦呢?”

“這幹病已何事?”

艾小妍話剛出口,便悔得欲將舌咬斷。幹病已何事……這還用問麽!

“病已與你說了甚麽嗎……”

“他……他說,他想我悔婚,他再許婚,我們……我們……”

艾小妍心裏狠咯噔一下。那種迎頭被澆了一盆涼水的感覺,這一生都不會忘jì!她隻覺得心尖兒上有一寸結了冰,涼颼颼的,而後,這種涼意變成了冰寒徹骨的冷,並且迅速蔓延,一口一口地咬噬,浸得她整片兒心都變成了冷的……

她問道:“平君,那你的意思呢?”

“我……”

“我是問,你待病已的心思如何?”

許平君正猶豫措辭時,艾小妍已自語說道:“還用問麽……那還用問麽……你若沒心的,病已亦不會如此孤注一擲;你若沒心,悔婚棄約之事又豈能說做就做呢……唉,唉!”她連歎兩聲“唉”,滿腹心事的樣子。

許平君不免也覺出了不對勁兒:“阿妍,你……你這是為何?”

“我便是這個意思,”她也是個爽性兒的人,一點也不拐彎抹角,因說,“平君,這事兒是你錯啦:你既有婚約在身,又怎可說棄便棄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古來正理。你與病已,無媒無妁,若勉強在一起,豈不惹世人笑話?”

許平君歎了一口氣,看著她道:“阿妍,這麽說來,你是不願我與病已在一處的?”

“自然不願,”她連想都沒想,便這麽說道,“平君你不知,你自幼樣樣肯讓與我,為何唯這一處,你偏要與我搶呢?”

“阿妍,你……”許平君驚訝更甚。

起先她雖隱隱有感覺阿妍心裏藏著一處秘密,但這時她毫不避忌地當麵說出時,她還是震撼不已!

艾小妍最大的好處便是有事不瞞人,不瞞平君,她的性子,也是瞞不住事兒的。她情xù有些激動,這時才抹開了淚來:“平君,你為何偏要與我搶吶!偏偏是你!你既已有了婚約,為何不好好兒待嫁,相夫教子呢?偏你還有另外的心思!你這般,教我如何自處?”她乍然哭訴開來,愈哭愈烈:“平君,你……你教我怎麽辦?”

許平君這時也是心慌的,她自己難受,也覺得阿妍可憐。便抱著她,兩人麵對痛哭:“阿妍,那……那……待將來,咱們二人一直好好兒的,永不分開,好不好?”

她完全亂了心思,也不知自己在說甚麽了。

艾小妍抬起了頭,拿袖子胡亂抹幹了眼淚,像是狠下了決心,道:“如此,那我便走開好了!病已心裏也未必有我的……唉……是命,都是命啊!”

許平君倍受感染,隻覺自己好生對不住這從小長到大的玩伴啊!

沒想艾小妍又道:“平君你且寬心,我對劉病已,也並未留過多少的情分!我也是存著歪心思的……”她又歎了一口氣:“唉,也怪我,心術不正呢,自是事不齊的。你想呢平君,似我這般的平頭百姓,一生過去了,能有甚麽變故呢?平平淡淡,慘慘戚戚地過日子,及笄時,蒙了頭隨便嫁個‘門當戶對’的莊稼漢,粗茶淡飯,難過得緊。我為何又想將來能嫁病已呢?呔,病已可是皇曾孫吶!雖是個落魄的皇孫,但龍脈血統總是不會錯的!跟著他,將來孩兒興許能得封蔭,討個賞呢。那便不一樣啦,阿妍的後世孩子們,不再是沒人管的野孩子,他們會是大漢的皇族宗親!……平君,現時我可是將甚麽想法都毫無保留地告知於你啦……你……會生氣嗎?”

阿妍仰著頭,目光裏有閃閃的亮色,像是期許。她在盼著平君能諒解她,至少能與她說句寬慰的話。

對她這一次的衝動冒犯,不再往心裏去。

她其實很單純,有話兒也不會往心裏藏,能說的,該說的,她都誠懇地攤在平君麵前了。

許平君伸手抱了抱她,輕輕拍著她:“好阿妍,我懂、我都懂!”

“平君,那……那你肯諒解我麽?”

“阿妍,你並未做錯什麽呀!”

“方才……方才畢竟對你有些氣的,你與病已何時眉來眼去……這麽大的事兒,你卻瞞我,我甚麽都不知道呢。”

這……

這可真問住許平君了……

她與劉病已甚麽時候眉來眼去?甚麽時候……她也不知呀……

許平君傻笑著:“病已是個藏得住心事的人,他心裏想的甚麽,若無契機,是斷不會說出來的……有些話,若不是機緣巧合,他可能會爛在肚子裏。”

“那他到底……還是沒給捂爛咯。”

艾小妍抱著許平君咯咯笑,少年時候的友情,醇恬美好,多少年之後,瓦舍勾欄之下的宮闈女子,仍是懷念。

他們一行四人終於回到張府時,天已擦亮,烏漆漆的天空中有啟明星辰在閃閃爍爍,天幕下似懸著一盞明燈,照著他們歸來的路。

張府通明如晝,火把子一處一處晃著,耀得人幾乎睜不開眼。

張賀親迎出來,火光下細細打量他們四人,見都安好,便放下心來:“可算是回來啦!老夫一顆心總算能放下來啦!”尤其見著劉病已,張賀麵上喜悅之色幾乎要流溢出來,他迎著,扶住劉病已的肩,有些激動:“病已,你可算好好兒站老夫跟前啦!老夫……有多擔心你!”

劉病已也很傷感,他知道這張賀待他真心實意,這麽多年來,像半個父親似的。因說:“張伯伯放心,病已想得開,定會長得康康健健……”

“那好,那甚好,”張賀捋須道,“他們說他們的,咱們過咱們的,病已乃大漢皇室血脈,誰也詆毀不得。病已離開這許久,隻怕還不知朝中暗動,那些嚼舌根子的,這回也未討著好,陛xià甚嫌惡——陛xià責備了他們,當朝咄之,斥曰‘那市井孩子與朕同出一脈,惡他豈非惡朕之一身?’唬得滿朝臣子呀,竟無一人敢再出言,個個誠惶誠恐跪著,生怕陛xià再不快。哈哈……”張賀隻覺狠出了一口惡氣,很是開心。

劉病已心下也是快活的,心忖,張賀所述竟與平君小丫頭分析的如出一轍,平君當真可算得高明!

這便想著,小丫頭的一顰一笑皆在腦中徘徊……

他的笑意自然浮上嘴角……

張賀便將幾個孩子都迎進來,吩咐管家去許廣漢家中報信,稱平君暫歇府中,明日早起再回家,請許家二老得訊寬心。

另有彭祖、阿妍,也被張賀留在了府中,彭祖卻調皮,不肯歇息,因說:“伯父,這啟明星子都亮了起來,天將白啦,怎還要睡覺呢?咱們直接過早上得啦。”

“胡鬧!”張賀假作吹胡子瞪眼,道:“你野了外頭去,一夜未合眼,這會兒皮實得很嘛!這樣想著過早上,老夫這便將你捆了你父麵前去,看他如何收拾你!”

張彭祖登時頹喪下來:“這可不行……”

四人累了一整夜,按說是能睡沉的,但剛挪了地兒,卻合不了眼,才入榻沒多久,個個都醒將來,怎麽也不肯睡了。

這便起來,跟說好了似的,沒一會兒,個個都梳洗完畢,準備吃早膳了。

張賀與他們同席用餐,他臉色比昨晚看起來更不好,少撥了幾口,也沒怎麽吃,便擱箸準備歇了。

劉病已不免問:“張伯伯身體有恙麽?”

張賀卻不直接回答他,反偷了空去瞅平君,瞅過之後又歎一口氣。

劉病已察覺至深,因問:“伯伯,平君有何不妥嗎?”

這話引得許平君也擱箸看著他們。

“不妥,唉,甚不妥,”張賀憂心忡忡,“平君,我若說了,你且穩著,好歹這坎兒是要過的。”

許平君心裏咯噔一下,這……到底是甚麽事兒呢?令張伯伯都這般憂心忡忡,隻怕真有事兒呢。

“昨晚本該說的,但你們將近天亮時才回來,也挺累,那時若說出來,這一晚便不要歇了!也是苦……我想了三番才決定,讓你們安生一晚,有天大的事,也擱著明日來。”

明日來……

明日畢竟是會來的。逃也逃不掉。

劉病已知道許平君此時定然惴惴不安,一桌上坐著,他又不知如何安慰,單有著急的心卻無法做出任何行動。

他便代許平君問道:“張伯伯,關乎平君的事……嚴zhòng否?”

張賀欲言又止,隻得說:“待平君爹娘來了,他們與你們說罷。”

少頃,張府大門外有響動,張賀便向在座諸人說道:“平君父母來了,我派的人去接。”

許平君聽了便起身去迎,方才走至院中,已看見遠遠的有兩個人在管家帶領下急匆匆向他們這處走來……

待稍近時,她便看清了,那正是她的爹娘。

許母見了許平君,便一頭紮進女兒懷裏,當下痛哭起來:“平君啊,我兒啊……我兒命苦!我可憐的平君……”

哭聲淒厲,慘戚無比,本人興許沉溺在“悲傷”之中,尚未知覺,但旁人聽著,心裏怪不是味兒的。

許平君當下難過不能言,被這哭聲感染,也隨同母親一齊哭了起來:“娘,你……你這是怎啦?娘啊……你別光顧著哭……你告sù平君,這是怎啦?”

劉病已也一齊勸著,這才稍稍給勸好了些。但哭聲仍未止住,哭的倒是輕了些,但哽咽不止,直喘著粗氣伏在許平君肩上,緩也緩不過來。

許平君心疼得緊,輕輕拍著母親,安撫著:“娘啊,咱有事都好說,您……您別這般呀,平君瞧著心裏難受。”

“哎呀我的平君,我的好平君!你怎就這樣命苦吶!”

“平君挺好的……娘莫擔心。”許平君皺了皺眉,不知該從何處著手去安撫母親了……

“從前是好,可現時不好了呀!”因說著,又是悲傷。她好不容易稍能克製自己了,便止住哭聲,但這麽一說,不免又是悲從中來,因拿了絹子輕輕拭眼淚。

張賀勸慰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這一事,好與不好,還得兩說。”便將許廣漢夫婦二人迎入內廳。

待坐下後,張賀讓了一盞茶,道:“現下孩子們都在此處,有甚話,咱們一並攤開了說。平君她娘,你也別太傷心,命裏注定的,誰也改不得。”

許母向張賀謁了謁,道:“我女兒平君可憐呀,小小年紀便要做寡婦了,想到這樣的苦楚,我這個做娘的便忍不住要為她傷心難過。”

“寡婦?甚麽寡婦?”許平君一頭霧水。

張賀拿手擋了擋,意為不同意許母的這個說法。他說道:“平君她娘,這可就是你的不是啦!平君隻約許了親事,並未過門,未婚夫婿過世,平君怎可稱是‘寡婦’呢?再退一步,即便命途有舛,真有這麽個萬一,那也未必這一生都毀啦!說句犯忌諱的話,孝武皇帝之母亦是再嫁之身,普天之下的女子,有幾個過得能有她順暢?即便平君命數這處不好,他時亦不是沒有出路的。”

許母眼中泛光,不再哭哭啼啼了,因緊握平君的手,道:“好女兒,好平君,你要爭氣啊!張大人之言必不會有差!”

張賀捋須輕鬆一笑,他瞧了眼病已,心說,病已啊病已,張伯伯能為你說的話可都說盡啦,這一時連老天都幫你,往後的路,便看你自己走啦。

劉病已從他們的對話中也聽出了些門道來,因問:“這是怎回事呢?張伯伯,是內者令……”

他聲音漸輕,話並未說完。但已說到了這個份兒上,愚者亦能聽懂啦。

張賀與他心照不宣,輕輕點了點頭。

劉病已便了然於心。

張彭祖在一旁幹著急:“你們甭打甚啞謎呀!我一介‘武夫’,聽不懂這些個!好好兒說話,吶?”

艾小妍敲他腦袋:“蠢吶!在座這麽多人,個個都聽明白啦,偏你不懂!”

這時,一直呆坐一旁,久未講話的許廣漢出言道:“平君,爹不得不告sù你,先前為你說的那門好親事,已不成啦,是爹對不住你!”他麵上雖穩,心裏卻很難過:“平君,昨天你們出去後,歐侯氏那邊突然傳來消息,報喪小兒暴斃而亡,至今不得原因,那……歐侯氏之子與你的婚約,也隻得終止。”

此時許平君心裏複雜極了,不知是何種滋味。

“爹爹不要難過,爹也想為平君找個好夫君,誰想會這樣呢。”

“平君,你不懂,這事兒關乎重dà,你尚未過門,內者令家的小兒子便突遭變故過世,這可不是什麽好兆頭啊!百姓人多口雜,說甚麽的都有,你清清白白的好名聲,就要這麽給毀了!”

“那……毀便毀,女兒不嫁才好!”

“哎這可不行!”許廣漢急得很:“怎混說呢?哪家的女兒是終生不嫁人的?”

許母哭哭啼啼鬧了一陣兒後,便把許平君領了回去。劉病已一顆心也跟著去了,說話做事總出神、走神兒。

張賀便拿他湊趣兒:“病已啊病已,你的心跟貼平君腦門子上似的,你瞧,平君回家去了,你也魂不守舍的。”

劉病已憨憨一笑,複又拜向張賀——

張賀驚退:“使不得,這可使不得呀!皇曾孫,你拜老夫是為何?”他之後便不作“惶急”了,笑著說道。

劉病已仍恭恭敬敬向他行大禮,口中稱道:“張伯伯待病已的好,病已沒齒難忘!這一回,又為病已的婚事操碎了心。病已……病已真不知該如何報答才好。”

“你該不會認為……內者令歐侯氏的小兒子,是我殺的吧?”

“……”劉病已搖搖頭:“這當是不會。但他也的確去的太巧。”

“巧是巧,但與病已無關。這都是病已命裏當有的。”

命裏當有的……

有些東西是命中當有,有些東西是命中不該有的……比如說,天倫親情,在劉病已的一生中,似乎是“不當有”之物。所以他自出生起便失了爹娘,無依無靠。

“命運”二字,多苦啊。擋也擋不去,改也改不掉。

幾日之後,許家那邊有了動靜。許母親自上門拜謁張賀。

張賀自然親迎。為了病已也得親迎啊!

才幾日不見,許母跟換了個人似的,整個人不再是病懨懨的,而是精神飽滿,容光煥發。

她笑著登堂入室,見了張賀便拜,口稱有事相托。

張賀笑問是何事。

許母便道:“張公啊張公,有一喜悅須與你分享。”

“哦?”張賀好奇道:“是何喜悅?老夫最喜聽別人喜事的。”

“這事兒還與咱們平君有關……”

“平君怎了?又許了人家?”一聽到“平君”這個名字,張賀還是有些緊張的。

“哪能哪能呀!”許母連連擺手:“咱平君一時能許幾個人家呀!”

“那是那是,”張賀笑道,“是老夫失言啦。”

許母喜滋滋地向張賀道:“上回觸了黴頭,老漢給平君訂下的親事原是好的,可那孩子不爭氣,還沒等將新娘子娶過門便兩腿一蹬,走了。這幾日來,我們兩口子日思夜想,為咱平君難過傷心,想著想著,心裏頭總不快活,便托了人去給平君算個命頭來,你猜怎麽著,給咱平君算出了啥?”

“難不成還能算出個‘母儀天下’來?”張賀隨口道。心想還猜算命先生算了個甚麽呢,那算命先生都是他事先安排好的,他還能不知道算了個什麽嘛!

“哎喲我的官老爺哎!這口氣可真大!”許母道:“還‘母儀天下’呢!這咱平君可指望不上,咱也不求這個!隻要平君能嫁個好人家,平平安安的,我就心滿意足啦。”

“……算了個啥,你倒是說呀!”

“哎喲你看我,我給忘了這茬啦!”許母笑嘻嘻說道:“算命先生說啦,歐侯氏家的小子命薄,撐不起咱平君帶來的福氣,便死啦。往後咱平君任配一個,他還得死一個吶!為啥?就因為咱們平君命貴呀!得找個貴人來相配才行。”

張賀捋須深思:“找個貴人來相配……貴人……”他踱著步,似在深想,過一會兒,向許母說道:“平君她娘,那你看病已如何呢?”

“病已?”

“是喲!病已是個好孩子呀!”

“唉,咱也沒啥別的意思,就是咱病已那小身板子,他福氣夠嗎?會不會被咱平君給……給那個啦?”

就像內者令家的兒子一樣。

張賀解釋說道:“應是不會的。我看目下能配得起平君的,也就隻有病已一人啦。你想呀,他劉病已是誰呀?劉病已可是孝武皇帝曾孫!正兒八經的龍子龍孫,著過屬籍的!他這身份還不夠‘貴’麽?若他都不合適,那你們家平君這輩子可就別嫁啦!”

許母飛快地在腦中過了過劉病已的模樣兒,因說:“這娃娃模樣倒是還可以,看著心地也善良的,就是……我還有一個顧忌。”

“你說……”

“他……他真能算‘貴人’麽?若不成,莫害了他性命。”

“這個你放心,”張賀說道,“孝武皇帝的血脈,貴胄天成!普天之下除了當今陛xià,還有誰比劉病已身份還高貴的?”

許母是個婦道人家,自己不太有主張的,旁人說甚麽,隻要聽著有理,不像胡謅的,她便信甚麽,不太追究的,為人挺好相處。

唉!可他張賀每說一句話,俱是胡謅的呀!

張賀立在廡廊下,目送許母離開宅邸。

他輕輕捋著胡須,若有所思。

心說,病已啊病已,我隻能幫你到這兒啦,餘下的事,你自己考慮吧。

劉病已不知何時來的,他悄悄地從張賀身後繞過去,恭恭敬敬給他行個禮,道:“病已多謝張伯伯!張伯伯此事成全了病已,病已便終身無憾了!”

“哈哈……”張賀笑著:“病已,話不要說得太滿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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