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看見劉病已的時候,他正坐在燒荒的屋梁下獨自發呆。看小說到.瓊樓構架,木頭已變成烏禿禿的一片,地上的野草長了又荒,荒了又長,一沾上春風,更是了不得,成片地瘋長。像一塊蔓延天邊的綠氈子,塞脹了滿眼。
她揉了揉眼睛,隻覺很難受。好像眼睛真被這種野草的綠意充盈,酸酸的,脹脹的,一點兒也不好受。
她不願看見博望苑。不管它是興隆還是衰敗的。
劉病已似發覺了人來,緩緩抬起了頭。
在目光觸及她的一瞬間,他的眼睛裏明顯有光亮在閃動,他是開心的,他似乎從沒想過平君會來找他。
並且在這裏遇見他。
許平君走了過去,有些著急:“病已,你怎麽跑這裏來了呀?大家都在找你呢!”
“你怎麽,知道我在這裏?”他反問。
“我並不知道呀,”許平君笑了,說道,“也不知為甚麽,有一種強烈的感覺,你會出現在這裏。”
她笑起來的樣子真挺好看。並不是那種張揚明豔的美,卻很清新,像落過一陣雨的空山,一呼吸,吸入滿肺腑的清爽,她笑的時候,嘴角微微地揚起,很明媚,讓人瞧著心裏挺舒服。
她仿佛有一種天生能吸引人的氣質。
劉病已不得不承認,自己是真真被她吸引了。
並且很嚴zhòng。
他彌足深陷,無可自拔。
這小姑娘有種種的好處,最緊要的是,她聰穎又善良,當下便知劉病已“離家出走”是為甚麽,因說:“病已,朝中黨同伐異乃是常事,你此時失勢,自然有人拿你嘲諷,他們心蠢,尚要拿戾太子開說呢!卻不知,少帝常看在眼裏,早晚要厭煩他們,他們失勢,也不過在陛xià聖明決斷須臾之間。”
劉病已出神地望著她,他從來沒想過他的平君竟會有這番見解,因細問:“平君,你為何這樣說呢?”
“呔,病已,我且問你,當今龍座上所坐之人是誰?”
“乃今上,陛xià。”
“我是問你,——陛xià是誰?”
“陛xià少年老達,乃孝武皇帝之少子。”
“這便對了。我再問你——你祖父戾太子為誰?”
劉病已若有所忖。
許平君已先說了去:“你祖父戾太子乃孝武皇帝長子,為今上長兄,朝中非議你祖父,便是在非議今上之兄長,便是非議當今聖上!”
劉病已緩神,有些吃驚地看著她。平君穎慧如此,他竟有些不認識了。
許平君繼續說道:“陛xià雖年少,但賢達之名已傳,少帝並不魯鈍啊!滿朝文武心裏盤算著甚麽,陛xià都知道。何種人是慣常落井下石的,何種人不能寄予大任,因這一事,陛xià都能窺知一二。病已,你當陛xià不厭煩他們麽?這血脈厚重,陛xià或許比你更看重。他們每咒罵你一句、每編排戾太子一處,便形同在掌摑陛xià的臉!陛xià年幼時長於宮闈,彼時戾太子已長大成人,當時孝武皇帝意在培養戾太子承祚掌位,你祖父戾太子必常於宮中走動,他又是個和藹可善的,對待幼弟必疼愛有加。今上未必能忘了你祖父——他這確確實實的長兄,也確確實實與他血脈相牽呀!”
許平君一番道理是他在別處從未聽過的。亦是他不曾獨自想過的。許平君雖為婦人,但她的話見解獨到,極有道理。
她說的極是,他劉病已此時雖位卑,不曾顯山露水,但他畢竟是孝武皇帝嫡係,與當今陛xià血脈相連,誰非議他,便等同於在非議陛xià。
陛xià雖麵上不作色,但心裏不免是不滿的。
滿朝臣工尚沒辨別方向呢。
劉病已也不知何來的勇氣,傻瞧著許平君,伸出手來,輕輕握住她的手。許平君微怔,但也沒有馬上抽回去,隻笑著說:“病已,你覺我說的是否有理?”
劉病已點點頭。
“那麽,”她溫暖地笑著,“你再好好想通透,咱們便回去罷!好多人都在擔心你呢!”
他忽覺眼前這女子能與他分說事由,他心裏想的,她都懂。這一瞬間便覺心中暖暖的,從此心事,皆有一人分擔。
若平君是他的妻子,那該多好。從今往後,他便不會再覺孤獨了,也不會覺世道待他不公。因為有平君,他覺再多的艱難險阻於他也是無礙。
他便有些衝動,衝動地想將所有的心事都告知她。
便是他心中從不願與人分說的舊時遭際,隻要平君在跟前,平君願意聽,他也一並願意說了。
劉病已看了看許平君,說道:“他們說的話,未免是太過火的。我也不知他們為何這樣大膽——祖父遭際再慘,畢竟並未被正式廢黜,後孝武皇帝也是有悔的,隻是時局已定,再改也是不能了。平君正如你所說,非議故太子,便等同於非議今上,他們亂說話,也不怕陛xià不肯。”
他頓了頓,又說道:“我近日入太學,連遭諷刺,這日子過的,著實不適意。人皆生順耳,每有逆耳之言,總不能聽的。我也是如此。聽得久了,總想逃去那場合,真不願再回去。”
許平君並沒有說話,劉病已原以為她一介女流,對他說的話半懵不懂,這反應亦是平常。沒想許平君是正思忖,有話與他說呢。
許平君緊牽了牽他的手,他便感覺掌心處有一瞬顫動,這小小的手似柔弱無骨,半握著他,跟沒有似的。
她說道:“病已,你的心情,我明白,我都明白的。”
因歎了一口氣。劉病已再看她時,卻發現她已紅了眼眶。他有些不忍了,抬手輕輕為她抹淚:“平君,這是怎啦?害你不高興啦?”
“沒,沒呢,”許平君半推開他的手,“隻是想起了從前之事。”
他並不知許平君幼時發生了甚麽。但許平君是個好心腸的,為了病已,也甘願倒盡那麽些不為人知的事情。
“病已,你為人嘲笑,這種心情,我懂,我都懂的。我小時候也有過這般經曆,唉——”許平君長歎了一口氣,說道:“我父親舊年生禍,獲刑……他並非完善之人,因這事兒,自小到大,我都是被嘲笑的。初時會有些難過,後來便也不會覺不好啦,心裏總想,虧得父親能以刑罰抵罪,保得一命。若連這恩典都沒了,豈不是性命不保?那些嘲笑我的童年玩伴吶?他們會不會因為我是個沒爹的孩子而更嘲笑我?”
原來許平君之父許廣漢舊年任昌邑哀王侍從官時,因誤拿人馬鞍而被判定為盜竊罪,處死刑,後有恩典死刑可以宮刑罪替,許廣漢便被處了宮刑,已不是完人了。
這種事如今想來算是小民無勢,當初判決便有失公允,但在當時,可謂遭棄一時,連帶她許平君也為人嘲諷,她小時不知因此落過多少淚。
許平君蹲坐在劉病已跟前,溫柔笑著看他,還拿手抓著他胳膊,輕輕晃了晃:“病已,不難過啦,我與你,是一般的。”
她便趁著這時候將幼時委屈之事細細與劉病已說來,一樁一樁,細挑了說。說著說著,每至傷心處,都落下淚來。
劉病已更不忍,因阻攔她:“平君,不要再說啦,你多難過。”
那一刻他才知,世人活著,皆是不容易。他伸手去拂她的眼淚,逆著光,他眼底的溫柔一傾而盡。
劉病已低頭去拂弄他的衣袖,因袖口結得緊,他解不開,便專注了好許久。
這側身的角度,能瞧見他微皺的眉,他在很專注地做一件事,不被人所打擾的認真自成一種魅力,很能攫人心。
許平君問道:“病已,做什麽呢?”
他不回答,隻是更專注了。待到他終於將袖口扯開,露出胳膊上一線紅繩時,許平君探了頭去——
他看見了,很溫柔地衝她笑:“平君,這個……你看。”
她湊上去。隻見一根結彩絲繩繞著劉病已的胳膊,絲繩的那一頭,連著一枚紋飾怪異的寶鏡,這東西不像是漢土之物,可她見識淺薄,又瞧不出是個甚麽來頭;那結彩絲繩做工極細,所綴紋飾走路繁複,一瞧便知是用心所製。
她好奇問道:“這個東西……好看是好看,但瞧著也覺有些怪,病已你是從何處‘弄’來的呢?”
劉病已笑著說道:“這是枚寶鏡,為西域之物,聽聞能照妖魔,能解百厄。當年張騫還朝時將這寶鏡贈與博望苑,後祖父又將這稀罕物什送給了我;祖母手巧,結宛轉絲繩,將這寶鏡綴起,我自記事起,它便一直隨身了。”
“可是個好東西,稀罕呢。”許平君嘖嘖稱奇。
劉病已將這絲繩解了下來,遞到許平君手裏,給她瞧個仔細。許平君讚道:“真是個好物!”因問:“病已隨身多久啦?”
劉病已回道:“據舅舅說,這寶鏡一直伴著我,當年在長安獄中,這絲繩便結著寶鏡係在我的胳膊上……”劉病已微微一笑,很溫柔地看著她:“應是從出生起,便在的。舅舅與邴大人都說過,病已能平安長這麽大,逢凶化吉,皆是這寶鏡的功勞。”
“嘻嘻……它保佑你呢。”
劉病已從她手裏拿過寶鏡,不等她有所反應,便將這結著寶鏡的絲繩掛了許平君脖子裏:
“平君,這是給你的。以後它長伴著你。”
“那怎麽行呢!”許平君連連推辭,驚駭不已:“不行的!病已,這寶鏡乃是史良娣、戾太子的一片心意啊!它是給他們寶貝孫子準備的!不能是我,不能的!”
她拒不肯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