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緋羽心想,那一定是武皇帝從前寫給平南王的書信了,雖然寫給別人的書信卻還在自己手上這一點讓這個猜測有些說不過去,不過向來不愛打聽的緋羽也沒繼續問,開始埋頭幫左瑛翻找。
兩人找了接近一個時辰,幾乎翻遍了怡神殿的每一個有可能存放物件的角落,都沒找到左瑛記憶中的那封書信,於是隻好歎一句可能是日久年深,什麽時候被丟棄了也未可知,便暫時作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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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洛水邊上還行人稀少,往日清可見底的河水,因為最近雨水泛濫的緣故而有點渾濁,河邊的垂柳卻因為雨水的充分刷洗而分外豔綠。
在洛水邊上的落梅亭中央矗立著的青石碑上,那些滿布的刻字好像是新近有人重新填過漆而分外鮮紅,碑文此刻也清晰可見。
那是一篇皇帝的詔書,先以恢弘悲壯的筆墨描述數十年前爆發的關中戰事,讚揚謳歌在戰爭中拋頭顱、灑熱血、付出寶貴青春和生命的將士,然後再告訴觀者,這落梅亭其實是在戰爭中犧牲而又找不到屍首的戰士們的衣冠塚。同時,這裏也是紀念所有在關中陣亡的將士的紀念碑亭。這些悲壯激越的文字,讓人們讀了都會不由得肅然起敬。
這時候的青石碑下擺放著一些香燭祭品,一個人正跪在青石碑前。
這個衣服顏色深黑,臉上遮著紗巾的中年女子,正是何姑姑。她看著石碑的雙眼已經通紅而滿噙著淚水。
“將軍。妾身回來了……可是將軍,你怎麽那麽無情,怎麽不等等妾身……”何姑姑已經哽咽難語,聲音僅可分辨。“妾身聽說,你不願回鄉歸葬,叮囑將士們在你身故後就地將你掩埋。你要守護還在戰場上浴血奮戰的將兄弟……妾身乍到洛陽,無力去尋你的墳墓,隻能先到此也埋葬著你的遺物的衣冠塚,與你相見。”
何姑姑低泣了一陣才能繼續說出話來,“將軍……妾身當初忍辱偷生,受盡百般艱難苦楚,隻以為還有相逢的一日。沒想到……二十年前裕穀軍營中一別,竟然已成永訣……大漠荒蠻之地,音書斷絕,妾身得到將軍身故的噩耗之時,事情已經過去經年。將軍已不在人世。妾身本來已經生無可戀,但是隻因心中還惦記著一事,才苟且存活至今,想盡辦法也要從千裏之外的荒蠻之地回到洛陽。”
何姑姑又低泣了一陣,情緒好像平複了一些。她用衣袖擦了下眼淚道:“將軍,妾身時常想,如果二十年前的那天,妾身不在軍營中;又或者,當時不是突厥軍隊乘機進犯。如今又會是如何的境況?真是天意弄人,人事滄桑……不管如何,如今將軍雖在九泉之下,卻已經是名垂青史的英雄、王公貴胄,而妾身依舊隻是無人憐惜的柳絮飄萍,而且已經鬢發侵霜、容顏破損。將軍曾經誇獎過妾身的一切,都已經幾乎不複存在了,妾身本已輕賤,如今更無法與將軍匹配了,即便黃泉之下再見,將軍也一定認不出妾身來了……”
何姑姑越說越傷心,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
正在這時候,一個深沉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你到底是什麽人?”
何姑姑心中一驚,連忙抹掉眼淚,猛然回過頭去。淚眼朦朧中,站在她身後的那個身形高大、麵容俊朗的青年男子,讓她心中頓時深深一陣悸動,刹那間有種恍然回到二十年前的錯覺,但是隨著心中的震動幾乎同時襲來的,卻是一陣錐心蝕骨的心痛。
她失神片刻才如夢方醒地轉過身來,跪地拜道:“奴婢失禮。奴婢見過太師……”
此刻也來到落梅亭中的人正是賀蘭楚。剛才何姑姑的獨白,讓他的心情翻湧激蕩,疑幻疑真。他上前兩步,凝重地問道:“你到底是什麽人?原來是哪裏人氏?叫什麽名字?”
何姑姑結舌片刻,才慌張道:“奴婢……奴婢什麽都不記得了……”一邊說一邊慌忙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地地就往外逃去。
賀蘭楚轉身追去,急切問道:“你是不是叫何素姬?你的夫君是賀蘭崇,他的衣冠也埋在這落梅亭中!”
何姑姑聽見這話,頓時凝滯在了當場,雙腿一軟,跪倒在地放聲痛哭起來。
賀蘭楚大步來到何姑姑的麵前,彎下腰來,扶著她的雙肩,神色愴然道:“母親,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何姑姑抬起頭來看著賀蘭楚,雙眼中明明是看不夠的依戀,她卻忽然狠狠一咬嘴唇,一邊掙紮著起來,一邊極力搖頭道:“不是!不是!你沒有這樣的母親!你沒有這樣的母親!”
賀蘭楚這時候已經忍不住喉嚨哽咽,雙眼濕潤。
在這與母親失散的將近二十年的時間裏,他一直深信母親還活在世上,還跟他一樣時刻盼望著母子重逢。他也無數次幻想過終有一日,他跟母親再次相見的情形,那種狂喜與悲痛交疊而來的衝擊,常常讓年少時的他在夢中流下熱淚。他也不止一次幻想過母親如今已經兩鬢斑白、滿麵皺紋、步履舉止也或許略有龍鍾老態的樣子,他知道如果他真的有幸能見到那一幕,他一定會愛惜地撫摸著她霜花侵染的發髻,細數著她歲月在她美麗的臉龐上寫下的痕跡,即便為了強忍淚水而什麽說不出來,他也已經能夠在那一刻重新擁有過去的歲月裏失去了的親情與幸福。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找到母親的希望隨著光陰的流逝而日漸渺茫,但是他卻從來沒有放棄過每年到派人到當年裕穀軍營所在地的附近探訪尋找,也一直沒有放棄過要與母親團聚的信念。
眼前這個婦人,斑駁的鬢發、愁苦的神態、半遮著的滄桑麵容,都不是他已經模糊的印象中所有的,但是這依稀與回憶中一樣姣好的身段、對父親情深款款的獨白和初次見麵時她表現出來的激動與矛盾,分明就是他的那個與他失散將近二十年的母親所應該有的。
她越是以這樣倉皇失措的樣子來否認自己的身份,就越是能讓賀蘭楚堅信,他二十年來魂牽夢縈的那個人就在眼前。
“母親!”賀蘭楚跪在地上,淚水已經止不住從眼眶溢出,“孩兒苦苦找尋母親二十年,母親難道就這麽狠心將孩兒當作路人,拒不相認嗎?”
這句話好像刺痛了何姑姑的心,她跪跌在地上,表情悲痛,用朦朧的淚眼看著賀蘭楚,慢慢伸出一隻顫巍巍的手,落在他的臉頰上,艱難道:“楚兒……我的好孩兒……”
賀蘭楚緊緊摟住何姑姑,仿佛回到年少時思念母親的夢中,既悲且喜,又難以置信,複雜的心情無法用任何言語表述,“母親……真的是你。孩兒終於等到你回來了……”
“楚兒,母親對不起你……”何姑姑也緊緊地抱住賀蘭楚,好像即便他再高大健壯,對於她來說,也永遠隻是那個尚在繈褓中,時刻需要人翼蔽在身後或者緊摟在懷中好好嗬護的嬰孩,“母親滯留在突厥人的領地將近二十年,就這麽將你獨自留在這裏,孤獨地生活、孤獨地長大,一刻也得不到父母的庇護……母親對不起你……”
“母親,孩兒不怪你,孩兒一點也不怪你。”賀蘭楚舒緩了一下哽咽的喉嚨才能繼續道:“孩兒深知突厥人的凶殘歹毒,以母親這樣一個手無寸鐵的弱女子,能夠保全自己,至今日跋涉重山回到這裏與孩兒相聚,已經並非一般人所能做得到,已經是對孩兒最大的恩賜。楚兒隻恨自己不知道母親原來身在大漠,沒能早日將突厥蕩平,親自用車馬將母親接回洛陽。”
“楚兒,我的好孩兒,你如今已經是國家的中流砥柱、位高權重;”何姑姑邊哭邊道:“不與你相認並不是因為母親狠心,而是實在不想別人知道你有這樣一個曾經為突厥人為奴為婢的母親……母親不想因為自己而使你蒙羞……母親知道你如今過得好,就已經別無他求,心滿意足了……”
賀蘭楚斬釘截鐵道:“母親委曲求全,隻為與孩兒相見,這並非什麽為人所不齒的事!母親,請隨孩兒回府,讓孩兒今後能好好一盡孝道。”
“不,”何姑姑連連搖頭道:“母親留在陛下身邊就可以了,隻要時時能與楚兒相見就好。人言可畏,母親真的不希望因為自己的出現而打亂了你的生活,阻了你的前程,毀了你的名聲。”
“母親,如果孩兒連對至親的孝道也不能盡,有母親在堂卻不能贍養,那孩兒即便蕩平四海、坐擁天下,又有何意義?”
賀蘭楚的堅決終於讓何姑姑再沒有話可以爭辯。她苦笑著點點頭,靠在賀蘭楚的懷中嗚咽了起來。
“母親,”賀蘭楚小心道:“母親可否摘下麵紗,讓孩兒好好看看母親的麵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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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完待續。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推薦票、月票,您的支持,就是我最大的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