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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婦愣了愣,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這才反問道:“怎麽,你認識我們家?”
“是有過一些淵源的。”宋玉芳搓了搓手,有些懊悔自己提的問題,回答的聲音便越來越小了,“您府上的老太太,算是我……”
少婦隨手拿起櫃台上的名片,瞥了一眼便冷笑道:“你不必說了,原來你就是正主。”
“我是……正主?”宋玉芳不明就裏,拿手指著自己的鼻尖,下意識地重複了一遍她的話。
“我是替身嘛。”少婦自嘲地笑著,肩膀聳了兩下,“我也是結了婚才知道的,老太太心裏第一得意的孫媳婦人選……可不正是姓宋的銀行小姐嘛!”說罷,舉高了桌上的名片。
宋玉芳不好意思地偷瞥著鄰座的鍾凱,內心祈禱千萬別叫他聽明白了才好。然後,對著那少婦笑了一下,低聲答道:“北京城還真是小。”
原本端著姿態坐著的少婦,因為這一層偶遇的關係,心中有許多一直存在的好奇,驅使她放下儀態,無限地往櫃台裏頭靠去,嘴裏還不住地說著:“你家裏的長輩,是維新派嗎?我可真羨慕你,你的家庭能尊重你在婚姻方麵的選擇。”
宋玉芳感到很難答複,隻能示意她,自己要先走開幾分鍾去辦正事。等開戶的事情辦妥了,宋玉芳才問道:“女士,賬戶開好了,您需要喝杯茶再走嗎?”
少婦站起來,既想留下,又不想留下,隻是紅著臉問:“方便嗎,會耽誤你工作的吧?”
宋玉芳便玩笑起來:“什麽要緊,我的師妹們,巴不得我‘消極怠工’呢,這樣她們就有上手實踐的機會了。”說時,果然招呼了兩個麵龐青澀的女練習生,坐在她的櫃台上。
少婦便也任由好奇心驅使著,隨宋玉芳走到角落裏一張空沙發上坐了。
剛才未能回答的那句問話,宋玉芳還記在心上,料著這段姻緣大概不順利,便沒有以少奶奶來稱呼她,而是按照她的芳名“吳真”來稱呼的:“吳女士,我看你臉色有些憔悴。過得不好嗎,是因為沒有感情基礎?”
吳真神色複雜地望著宋玉芳隻是一直打量,而不出聲。要說怪,似乎怪不到宋玉芳頭上。可要是當時宋玉芳答應了鄂家的婚事,那麽吳真的人生也會變得不一樣的。
“勞駕。”宋玉芳打破了沉默,衝著路過的茶房說道,“我要一杯咖啡。”接著,笑望著吳真,請她自己點。
吳真便對茶房道:“我要龍井。”
宋玉芳含著笑,拿手指著吳真衣袖上的水鑽邊,幹笑道:“吳女士真是時髦,這闊滾邊才流行不多久呢。前兩天我在《電影簡報》上看見一位上海的女明星,也是穿這樣帶鑽的闊滾邊旗衫,我隻說趕緊去做一身,沒準兒是北京城裏頭一個,卻不想已經穿在您身上了。”
雖然是花樣的年紀,可吳真對於穿著打扮,似乎完全提不起興趣來,隻管依著自己的心裏話去說:“你大概知道一些吧,我丈夫是官費生,在歐洲待了幾年的。但他的資格,在我看來是很經不起推敲的。我看俗語裏那句人窮誌短真是一句酸話歪話,愈是拿不出學費卻依舊要讀書的人,更有上進心,倒是有錢有勢的家庭,以為學習的機會是唾手得來的,蠻不當回事。”
難道兩個人不是感情問題,而是薛寶釵遇見了賈寶玉?宋玉芳撓了撓眉毛,試圖讓話題清晰一些:“是人生理想不一致嗎?如果是這個問題,大概敞開心扉是最好的解決辦法。”
吳真搖著頭,一臉的哂笑:“不,你以為我把話題繞遠了,實際上,這是我在告訴你前因呢。”
“二位,咖啡和龍井。”茶房恭恭敬敬地端著茶盤走過來。
宋玉芳端起杯子,示意吳真先潤潤嗓再談。
吳真點頭接受她的好意,喝了一口,才道:“他就是不珍惜官費留學的機會,才整日地荒廢在花叢中,做下這一身的病。”
這時候,宋玉芳的一口咖啡還未咽下肚去,噗嗤一下噴了自己一身。
“呀,我嚇著你了嗎?”吳真趕緊遞過自己的手絹給她擦。
宋玉芳嗆得連聲謝都說不出口,隻是漲紅了臉,猛然點著頭。她此刻的窘迫是成倍的,按說此事不怪她,可是由苦主對著她說出來,倒好像真有她三分不是一般。
偏是吳真的語氣裏,亦有著幾分嗔怪,聽上去更叫人為難:“你說我能不羨慕你嗎?同樣是家裏牽線,上門的媒婆把人說得天上有地下無的,我們家裏都是些老旗人,根本上也不曾想過去打聽姑爺的為人,隻覺得血統般配就這麽成了。這事情上,有我什麽錯呢?可我回娘家哭訴,大家都說隻要姑爺知錯,就是浪子回頭金不換了。還是忍忍吧,有比你更難的呢,不也都挺著嘛。說也奇怪,婆家對於理虧這一層,隻是自知而無任何表態,娘家又以為命數如此,自當放開心胸,好好過日子。我這口氣,哪兒都撒不出來,隻有你,隻有才見一麵的你,因為從前的陰差陽錯,反而能讓我發泄個痛快。”
宋玉芳把水漬擦幹淨之後,定了定心神,笑著握住吳真的手,往自己的眉骨上伸去:“來,你摸摸這兒。”
吳真的眼神從好奇變成驚訝,她明顯感覺到有疤痕,收回手,果然發現抹去眉粉之後,宋玉芳的眉毛明顯有個缺口。
“其實我自個兒照鏡子的時候覺得挺明顯的,但是一般的社交距離似乎看不大出來。”說時,宋玉芳很不好意思地抬手擋住了那個口子。
“這不會是……”吳真咬著下唇,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的眉毛,仿佛很能感知她當時的疼痛。
所謂人生的平衡便是如此吧,流血在先就不需要再為婚姻流淚了。
宋玉芳微笑著點頭道:“對,我曾經動過以命抗婚的念頭來著。現在回想起來,是很時髦的故事了。其實我的家庭,總體來說也是守舊的,否則我也不需要這麽激烈地表達自己的醫院。在我看來,寄希望於長輩維不維新,等同於把自己的人生交給別人去處決。”她進一步坐到吳真身邊,將自己的手覆在吳真的腿上,輕輕拍了兩下,動情地說道,“誰維新都比不上自己維新更可靠呀。”
吳真將這番話反複地咂摸著,良久才神色複雜地抿出一絲笑容來,低聲道:“要是能早點認識你就好了。”
宋玉芳用力地捏了捏她纖細的手指,堅定地說道:“現在也不晚的。我認為你的內心正在反抗傳統,是有機會改變自己的。”
“你怎樣知道?”吳真的臉色沉下來,眼珠子圓圓地突出來,警惕地向後坐了坐,“怪道都說你們這些凡事都鼓吹一個‘新’字的人其實是魅惑人心的妖術,我們才見一麵,將將知道彼此的名姓年齡,你就敢對我開這種方子,不是妖術又是什麽?”
這緊張的樣子,未嚐不是在印證宋玉芳的猜測。她笑了一下,答道:“這有何難呢?既然你說雙方家長促成這段姻緣,看的是血統相配,那麽不問我也知道,你打小就不缺傭人伺候。到了婆家,一定更是前擁後簇的,可你為什麽一個人來呢?我呀,別的不敢托大,可形形色色的婦人我看得可多了。咱們北京徒有個首善之區的名分,事實上呢,比不了上海、天津這些早開了埠的,咱守的還是老理兒,你這樣的人家出門不跟著丫鬟老媽子,像話嗎?你既不肯帶著她們同行,不就很可以說明你的膽量不小,內心也很可能正在嚐試著反抗規矩。”
吳真低了頭,把手上的帕子擰緊了又鬆開,鬆開又擰緊。
宋玉芳往前坐了一點,極為注意路過的人,拿手遮著半邊臉,小聲而善意地勸她道:“讀書的時候,我也偷看過學校圖書館裏的生理衛生課本。那方麵的病毒,一旦進入了女子的身體,就一輩子都治不好了。這已經不是單純的感情危機了,你拖著,就是在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
話雖然難免冒昧,倒也是最正經的一句道理了。
吳真未嚐就不留意這方麵的訊息,越是留意,就越是認為自己的未來要踏空了。她回到娘家哭訴,可不是尋求安慰的,而是在試探家人的口風。然而,結果是不理想的。她隻能喟然一歎:“得了,我的娘家……”
宋玉芳看她的樣子似乎很灰心,大概是瞅自己沒出路的關係,便替她想了條可走的路:“我知道香山有個在建的慈幼院,下半年就正式完工了,到時會需要一些教員。那地方來去不便,職工都是有宿舍的。我看你的談吐,大概是能勝任的吧。即使不能,做個看護總不難吧。靠勞力養活自己,不比守著一顆炸藥強嗎?”
吳真露出不可思議的神情,愣了一下便慌亂地抱住了手包,急急忙忙的樣子像是要趕著回去。
宋玉芳也急著要表明自己的態度,加快語速說道:“俗話說,寧破十座廟不拆一樁婚,更何況你和你家老太太都是我的客戶呢。可你既然把這個秘密說出來了,我就有必要提醒你,你的婚姻問題,已經牽涉到你的健康了,不容你這樣逃避。除非……你已是一心求死了。可別人的錯,為什麽要用你的生命來買單呢?”
吳真不說話,隻是淚汪汪的,一路猛搖著頭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