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歌

故山丘

第97章 音非心生 怨由心起

書名:碧玉歌 作者:故山丘 字數:6762

樊妃寢殿。

“舜英,你在看什麽書?”申屠玥進門,見樊妃正在案前,手捧書卷,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

樊妃將手中的書卷放下,欠身施禮,“殿下為何不讓侍女通傳一聲,臣妾失禮了。”

申屠玥笑著扶住她,“你我夫妻多年,還講求這些虛禮嗎?”

樊妃一笑,眉眼柔淡,“方才你問我在看什麽書,隻是一本《樂記》而已。”

申屠玥“哦”了一聲,即興而談,“樂者,天地之和也……地氣上齊,天氣下降,陰陽相摩,天地坦蕩,鼓之以雷霆,奮之以風雨,動之以四時,暖之以日月……”

樊妃抿嘴一笑,順接著話題問:“殿下不認同‘音由心生’一說?”

“音隻是萬事萬物的固有本性,‘合其體,得其性,則和;離其體,失其性,則乖’……”申屠玥看上去頗有興致。

“臣妾為殿下撫琴一曲,如何?”樊妃回眸一笑。

申屠玥以笑代答。

古琴聲緩緩而起,優美動人的旋律溢在空氣中,有著哀而不傷、悲而不泣的華美。

一曲作罷,申屠玥離樊妃更近一些,心弦像是被觸動了,“舜英,我知道你有心事,無論多麽淡泊的心性,往事殘留下的傷痕都是清晰可見的……你是不是常常會想起那幾個在世間匆匆走了一遭的孩子?”

樊妃眼中有淚,卻仍帶著笑,“那幾個孩子想必是不喜歡這個世界,犯起了任性,一陣輕煙般溜走了……隻留下一些稀薄的念想。”

申屠玥從她的話中品出淡淡的涼意,將桌上的手爐塞到她手中,“今冬格外嚴寒,你早年落下了病根,要多保重身體。”

樊妃捧起手爐,衣袖領口蓬蓬鬆鬆的狐毛搖動了一下,沉靜著聲音,“殿下也知道酷寒難耐,我這房中生著暖暖的炭火,身上是狐裘皮袍,有時還會覺得冷風入骨……你可曾想起過,住在柴房空屋裏的人,本就是個柔弱無依的女子,哪裏經受得住這樣的苦寒天氣?”

申屠玥半晌不出聲,隻是慢慢走到窗前,推開窗,室外白皚皚一片,射出芒刺般的光。

開口說:“她在我麵前耍心機不是一次兩次,我豈能輕饒她?”

樊妃將手爐放下,走到申屠玥身後,“殿下已經懲罰她了,臣妾想著,她心裏必是知道悔改了……今日管事來報,碧玉姑娘昨夜受了重寒,九死一生,撿回一條命……殿下一向有容人雅量,又何必與一個女子過意不去?”

“舜英,你看這銀裝素裹的世界是不是顯得純淨無比?”申屠玥並不直接回答她,目光深邃。

樊妃順著他的目光一直望下去,積雪茫茫,看不到邊際,禁不住感歎說:“這樣素白廣博的世界,人顯得格外渺小。”

冷冷一笑,話裏帶著反駁,“人心才是最深不可測的東西,就像這被白雪覆蓋的世界,看的到隻是清一色的潔白,可這潔白之下,究竟掩藏了多少肮髒不堪,恐怕任誰也說不清。”

樊妃領會到他話裏的深意,“殿下若是實在不放心,就把碧玉姑娘留在臣妾身邊,同為女子,臣妾更懂她的心思。碧玉姑娘用情至深,要讓她徹底放下,殿下你總要拿出一些真心來。俗話說‘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殿下心上在意,卻不肯表達出來,積怨隻會越來越深,把情意變成了刀,刺的都是人心最痛的地方。”

申屠玥沉思片刻,凝視著樊妃,“世上哪有女子願意自己的夫君惦念別人?”

“臣妾縱然心有苦澀,可更不忍傷著身邊最親近的人。”樊妃埋頭低語。

“碧玉畢竟曾是三哥的妾室,這道坎兒並不能輕易就越過,不是誰都可以和內弟一樣……”申屠玥故意把心中的怨氣掀起,觀察著樊妃臉上的神色,“他在我府上肆無忌憚……天還未明,就闖進下人房裏,全然不顧自己的身份,做出這等孟浪之事……樊楓是你的至親之人,你這做姐姐的,若是一直放任著他,難免不讓人看了笑話。”

這話讓樊妃心中一驚,麵上盡力保持著平靜,“臣妾這弟弟任性慣了,一時衝動之下言行有所偏失,還請殿下多擔待些……臣妾會尋著機會,好好訓斥他一番,也希望他往後能夠謹言慎行。”

申屠玥笑笑,像在揶揄,卻又意味深長,“京城誰人不知,北軍中侯樊楓將軍琴心劍膽、文武雙全,若是落了這樣一些無聊的話柄在人耳裏,河東樊家的聲譽總會受些影響,但願我隻是杞人憂天,他對碧玉或許本就隻是道義上的相助。”

“我這弟弟,府上有美麗大方的妻子,不曾納過妾室,更不懂得在外尋花問柳……殿下說笑了,這回隻怪他莽撞,才讓你產生了誤會。”樊妃一笑,流露出幾分歉意。

“歸根結底,都是梁碧玉惹出的亂子……我可以網開一麵,讓她脫離苦海,可是有一個條件。”申屠玥與樊妃對視,彼此心照不宣。

樊妃沉住氣,等著他主動開口。

像是有些漫不經心,申屠玥轉了一圈手上的玉扳指,“她必須開口求我。”話裏是深思熟路的結果,沒有再商量的餘地。

“這樣也好。”樊妃模棱兩可地說了一句,心上七上八下,她對碧玉的態度實在拿捏不準,可是一想到樊楓的請求,隻好硬著頭皮先把申屠玥穩住,“殿下肯不計前嫌,做出這樣的妥協,碧玉姑娘會領悟出的……再過幾日,等她身體好轉些,臣妾便把她帶來。”

幾日後一個夜裏,雖然身子還虛著,可碧玉打定決心要去麵見申屠玥。

在柴房短短幾個月的時間裏,碧玉變得更加消瘦,麵容上見不到一絲紅潤之色,唇也似乎更薄了些,雙眼像是滲進了水中,又顯大了一圈。

默默跪倒在申屠玥膝前,木然地看著地麵,很長一段時間一言不發。

申屠玥也不肯看她,翻看了一道又一道的折子。

油燈青熒,漸漸讓人有些眼澀。

“啪”地一聲將一道折子摔在案上,聲音讓人不寒而栗,“你還要跪到何時?”

碧玉輕聲說:“殿下並未允許奴婢起身。”

冷冷一哼,“你喜歡跪著,那就一直跪著。”

碧玉顫聲,“是。”

申屠玥這才注意到,碧玉隻穿一件單薄的夾棉襦裙,頭發在腦後挽成一個髻,渾身上下沒有一抹靚麗的顏色。忍不住去看她的臉,顴骨和下巴已經顯出全貌,一雙眼睛籠罩在煙水裏,小小的唇抿成略有起伏的線條。目光慢慢下移,修長的脖頸和清冽的鎖骨映入眼簾。

一把拉她起身,厲著聲,“你是不到黃河心不死麽?”

碧玉跪的時間長,地麵又冰涼著,被申屠玥突然用力一拉,根本就站立不穩,一咬牙,往申屠玥懷裏一撲。

申屠玥一動不動,他聞到她身上久違的味道,沉迷其中,不舍得推開。

碧玉閉了眼,靠在他的肩上,說著心中醞釀了多遍的話,“殿下,是不是隻要我肯求你,就能再回你身邊?”

“就算是吧。”申屠玥忽然憎恨起自己,居然連責罵她的勇氣都沒有。

“我真的讓你這麽厭惡嗎?”碧玉低聲詢問,楚楚可憐,“你甚至不把我的生死放在心上。”

“我的確厭惡你,你又何必明知故問……我不在乎方式,從來沒在乎過方式,隻要能夠讓你銘記,愛或者恨,對於我來說,都一樣。”申屠玥竟有幾分陶醉,眼眶中浮起彩虹般的霧氣,“恨是強烈的感情,在忘記我與忌恨我之間,我寧願你選擇後者。如果你過得太安逸,太閑適,我會嫉妒,因為這樣的日子,我一天也沒體味過。我不能讓你忘了申屠奕,忘了申屠奕,就會忘了我,隻有將他記得深沉,才能將我壓進你的靈魂裏。”

沒有比這更加震撼人心的表白,可沒人聽了會深受感動。

碧玉笑了一聲,以同樣詭異的邏輯應對他的心理失衡,“已不存在的人會格外珍貴,在這點上,你沒法跟他爭。可是我的人生還很長,你為什麽要將我疏離冷淡?如果你想用傷害的方式讓我將你銘刻於心,那麽你早就成功了,何必多此一舉,把我往死亡的邊緣硬推?你為什麽不肯寵著我,寵得無邊無際,讓我完全忘記自己曾經還愛過別人?”

字字句句鞭打著申屠玥的心,他忽然大笑,“那你以為應該怎樣?隻是短短幾月,你承受著折磨,可能會覺得長久,但對我來說,隻是一眨眼就過去的時間。”話語中有著不近人情的嘲弄,卻又不失為事實。

“所以,你才要我開口哀求……”碧玉直逼他的目光,默默一笑,“那麽我求你、苦苦哀求於你,俯在你的腳下,哭得淒厲無比,訴說這些日子每一刻的艱難,是這樣嗎?”

見申屠玥半天不開口,碧玉在心裏對自己說:我不能求這個人,如果隻是為了自己,可是此時,我必須求他。

再次跪倒在他身邊,身著白狐裘的申屠玥有著仙人般的姿態,她虔誠地望著地麵,堅定而卑微,“奴婢乞求殿下憐惜,願為殿下粉身碎骨。”

“抬頭。”申屠玥語氣淩厲,溫情難覓。

碧玉緩緩抬起頭,清晰可辨的一張臉迅速躍入眼中:依然柔美的弧度,下巴尖削,雙眼讓心莫名一揪——深邃、幽藍、明亮,跟記憶中分毫不差。

這樣一張臉,超脫凡塵,似乎遠離了人間所有的爭鬥、殺戮、心機、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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