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玉歌

故山丘

第96章 以發代首 嚴冬飛雪

書名:碧玉歌 作者:故山丘 字數:7055

回到破舊的房中,碧玉趕緊將門鎖緊,慢慢走到床邊,輕輕打開包袱,手觸在冰涼的一塊木牌上,順勢撫摸起上麵凹凸不平的痕跡,閉了眼,在心中模擬著那一筆一劃,直到形成完整的幾個字——“亡夫申屠奕之靈位。”

滾燙的淚簌簌地落了下來,像夾了雪的冰雹,來得迅疾,去得匆忙。

抹了一把臉上的眼淚,長笑著歎了一聲,緩緩打開樊楓交給自己的錦帕,裏麵裹著一束頭發,呈黑灰色,細而毛躁。

碧玉冷笑了一下,雙唇輕啟,“夫君,你可是看到了?你不曾對我食言,一直在我身旁守護著,我自然也要說到做到,申屠甬的頭發,你可是熟悉?”又笑著搖頭,自己回答,“你怎會熟悉他的頭發?你熟悉的該是他的頭顱才對……我膽小,害怕見到那血淋淋的場麵,隻能取‘以發代首’的含義來告祭你的在天之靈……一樁心願如今終於圓滿了,可還有很多其他的心願藏匿著,你要保佑我,讓它們全都圓滿……”

胡言亂語了一會兒,累極了,抱著靈位便倒在了冷硬的床榻上。

第二天,夜色還未完全褪盡,聽到有人在門外激烈地叫囂,“下賤的東西,現在還不肯起身麽?是把自己當成千金小姐了嗎?”

碧玉被吵醒了,睡眼朦朧中開了門,見門外站了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婦人,皮膚暗黑,圓臉,吊梢眼,鼻孔朝上,厚厚的嘴唇仍在一開一合,頻率極快,絲毫不覺費力,“哪有第一天就偷懶的?你難道沒學過規矩,柴房裏的仆傭雜役每日寅時就要起床,廚房一大早等著木柴用,若是耽誤了主子們起居用膳,你這腦袋被削掉事小,老娘還能跟著你搭上這條命不成,也不看看自己那副不討喜的樣子……看著就讓人生厭,也難怪殿下會把你弄到這房子裏……”光是責罵似乎還不夠解恨,伸手便用力去拽碧玉的耳朵。

隻覺一陣鑽心的疼痛,碧玉本能地打開她的手,忍著痛說:“這位姑姑何必得理不饒人?我初來乍到,不明規矩,往後多留心便是。”

“說得倒輕巧。”中年婦人輕哼一聲,沒好氣地說,“我是柴房的鍾姑姑,日後你就在我眼皮下幹活兒,若還是如同今日一樣偷懶耍滑,看我不好好收拾你!”語氣中像是與碧玉結下了深仇大恨。

碧玉不說話,拿憤憤的眼神瞟她。

“還不趕緊去幹活兒,這一屋子剛運來的幹柴,指望我和兩個雜役要劈到什麽時候?”鍾姑姑催促著,仍舊麵目可憎。

碧玉隻得以最快的速度跑去柴房,隻看了一眼,便驚住了,木柴堆積如山,雜亂地碼放在那裏,黑壓壓的一片,像是天邊密布的烏雲。

不禁倒吸了一口氣,心上所有強硬的作對都變了形,不那麽屹立不倒了。

就近找過一把劈柴刀,擺開架勢,一下劈了下去,柴刀很鋒利,用來對付種種形態各異的木柴綽綽有餘,隻是長時間單調、機械的重複,想徹底伸展一下腰身便是強烈的酸痛。碧玉扶了一把腰,放下柴刀,用另一隻手拭了拭額上發間薄薄的汗氣,突然想笑,心中慶幸自己有個卑微的出身,劈柴、挑水、浣洗之類的活兒好歹有些功底。

緊隨著又變得低落起來,她不是不甘心做著這些粗重的活,她所不甘心的是遠離了申屠玥,違背了她入府的初衷,對很多事情,她會知道的更少,更無力推波助瀾。

想到這裏,忍不住長長歎了口氣。

“怎麽,才這麽一小會兒,就受不了嗎?一大早唉聲歎氣,是嫌不夠晦氣麽?”鍾姑姑又尋到了一個好的理由和時機,“沒見我們都在忙著嗎?你以為隨便混混,一天就過去了,告訴你,沒那麽容易!今天辰時不把你身邊那兩堆柴劈完,你今天就不用吃飯了……養著你這樣一個廢人,有何用?”

碧玉並不回應她的話,默默拿起柴刀,隻是休息了短短一會兒,再拿起時手臂竟也酸痛得厲害。“看來這幾年自己是養尊處優慣了,都忘掉尋常人家的本分了。”心裏對自己說,唇角無力地上揚了一下。

劈好兩堆紮紮實實的木柴已是正午,鍾姑姑果然沒留飯菜給她。

碧玉隻好空著肚子回到房裏,整個人往榻上一躺,周身的關節就像散開了,抓握柴刀的手生出幾個新鮮的血泡,紅豔豔的,魚眼睛一般。

隱約有食物的香味鑽進鼻中,碧玉一下子坐了起來,按住咕隆隆直叫的胃部,疲憊一笑:自己是餓昏頭了嗎?這房裏怎麽會有食物?即使有的話,也早就被老鼠分食了……剛要打算再次躺下,香味更加真實地漂遊起來……往桌上一望,一陣狂喜,一個小小的竹籃裏放著一些精致的五色花糕點。

顧不得去探究糕點的來源,一連往嘴裏塞了好幾塊,也不去細想食物中或許有毒這樣的問題,毒死總比餓死強,碧玉安慰自己,不自覺心情好了許多。

事實證明,點心非但無毒,還十分香甜可口。

碧玉這才將好奇心全部釋放了出來,將剩下的幾塊糕點拿在手裏看了個仔細:五色花糕點有著絢麗的顏色,赤豆和青豆拚成花蕊,各色蜜餞遍布其中……究竟是誰,在自己房中放上了這些精心製作的點心?想來想去,得不出可信的答案,幹脆先把疑團擱置了下來。實在太累,很快便沉沉入睡。

這年的冬天來得特別早。

冷風從破窗中灌了進來,碧玉隻好拿一些破舊的衣物去堵,風無情無義地猛烈衝擊著,那些衣物根本無濟於事,屋頂也時常會漏進風霜雨雪,地上、榻前,甚至枕邊都會陰冷潮濕,碧玉漸漸有些撐不住,長久的體力活和一再被壓縮的睡眠透支著她的身心。碧玉幾次試圖向府上的主事開口,卻每回都被一番冷言冷語搪塞了過去。

這個夜晚,屋外飄著鵝毛大雪,碧玉蜷縮在榻上一角,披裹著單薄的被褥,仰頭看著一片又一片的雪花從瓦縫間翩然而入,它們潔白無瑕,有著曼妙的姿態,像是世間的精靈。

屋內的炭盆早就熄滅了,鍾姑姑並未多給她一些木炭,隻是勻出一些炭頭給她,一點燃,濃烈嗆鼻的煙霧就會刺激人的眼鼻。即使如此,炭頭還是很快用完了。

溫暖,是碧玉渴求的東西。

夜深透了,碧玉渾身也涼透了,她沒有更多可以禦寒的衣物,隻能拚命裹緊那條被子,全身的血液像被凝住了,整個人慢慢變得冰涼,頭開始發昏發沉,嘴唇烏青,抽搐起來。

她以為,她在人間的路已經走到了盡頭。

站在天堂和地獄的岔口,她舉棋不定,來來回回踱著步子,不是不想去天堂,可她想見的人,或許正在地獄。

淚腺也像被凝住了,溫熱的液體好半天才慢慢將它融化。

可知覺,那又是什麽東西?似乎離自己越來越遠……

“她怕是已經凍死了,就像從前住在這裏的人一樣。”鍾姑姑作出冷漠的判斷,厚重的棉襖使她顯得更加臃腫,雙眼無神,打著長長的嗬欠。

幾個圍觀的雜役搖頭歎氣,可也無能為力,“還是按照老規矩,找床舊席子……也怪可惜,這麽如花似玉的一個姑娘……也不知遭的什麽罪……”

“可惜什麽!”鍾姑姑凶著聲,一臉橫肉,“你們又不是不知道,凡是被殿下罰來這柴房空屋的人,就是下人中的下人,任何人都不必搭理,更不用說憐惜,自生自滅便是他們的活法……她既然是這樣任人差遣和欺辱的對象,早死也算是解脫,要你們裝什麽好人?你們——”

“住口!”一個無比焦慮憤恨的聲音炸得人耳鳴。

“奴才(婢)見過樊將軍。”幾名雜役和鍾姑姑懸著心,趕忙回應。

“都給我滾!”樊楓殺氣騰騰。

眾人立即散去。

衝到門口,樊楓卻突然停了,狠狠捶了自己胸膛一把,牙關咬緊,一閉眼,閃了進去。

迅速睜開,眼前的一幕讓他的心都碎了。

“碧玉,碧玉……”他脫下身上的青狐裘,裹在碧玉寒霜一般的身體上,緊緊將她擁進懷裏。

碧玉還在自己的臆念裏徘徊,她好像就要抬腿走進地獄中,卻猛然被一道霞光罩住了,那霞光溫柔、細軟、和煦,最重要的是,有著她渴求的溫暖。

“……碧玉,碧玉……”她仿佛聽到有人在召喚她,那樣急切和真實。

費盡全力,眼皮才稍稍眨動了一下。

這讓樊楓欣喜若狂,不自覺擁得更緊,恨不能將周身沸騰的血肉嵌進她的軀殼裏。

“樊將軍,是你。”好一會兒,他才出現在碧玉飄渺的視線內,她緩緩掃了一眼周圍,傷感著,“原來我還活著。”唇青黑,有著若隱若現的笑。

“是我。”樊楓鬆開身,緊緊抓起碧玉的雙手,揣進懷裏,她的手涼透了,將樊楓的溫度瞬間攫取,“你當然還活著,你不會有事……我已經讓人去叫家醫了。”止不住心痛,顧不上男女有別,又重新將她摟緊,“你怎麽這麽涼?他怎麽可以這樣對待你?”

碧玉渾身微微發顫,用低弱的聲音安慰著氣憤不已的樊楓,“冬日本就是這樣寒冷,我隻能怨自己身子弱,熬不得,不能怪別人……倒是將軍你,怎麽會在這裏?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樊楓從心底吐出一口氣,像解釋,更像是自責,“我前段時日被朝廷派去征討張瓘的叛軍,現在得了急召,才回了洛陽……無意中得知東海王府關於柴房空屋不成文的規矩,立馬趕來,不想還是晚了……讓你無端受了這麽多苦……”

碧玉十分敏銳,忽略掉了樊楓流露出的濃深情意,挑出兩個字眼,“張瓘?”

樊楓微楞一下,輕輕點頭,心裏明白了幾分,“別的事情不要多想,現在你的身體才最讓人擔心。”

碧玉努力笑了笑,忍不住問,“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

“我沒辦法讓自己對你的事情不聞不問。”樊楓想了想,說了一個簡單的理由,“我們相識一場,總是有些情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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