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邊雲霞滾滾,風正炙熱,燥悶絲毫沒有消散的跡象。
碧玉起身關窗,流動著的熱浪讓她整個人更為焦慮,可還是低柔著聲音問:“他還是來洛陽了,對嗎?”
申屠奕沒有裝糊塗,“嗯”了一聲,他明白碧玉指的是左啟。
碧玉立在窗前,手重重地垂了下來,窗似乎怎麽也合不上。
過了一小會兒,申屠奕走到碧玉身後,摟摟她的肩說:“我低估了他……沒想到四弟會被他收買……是我大意了……原以為避開他就能維持現有的寧靜……沒想到,他會用盡手段,偏要往這洛陽城裏鑽……”
碧玉搖搖頭,話語裏透著微妙的刻薄,“這樣的事情本就順理成章。左啟盯上洛陽的官位不是一天兩天,他挖空心思,費了這麽多周折,也應該遂願了。”
“四弟暗地裏保舉他為吏部尚書,朝中非議聲不絕於耳,相當一部分大臣還以為是我從中授意、以權謀私——畢竟左啟名上是依附於我……”申屠奕既慚愧,又無奈,“我沒把這件事情告訴你,是怕你知道後會不安。可是現在讓你通過別的途徑了解到,想必會更加憂心……都是我慮事不周。”
“我也是無意中從淮南王口中得知。”碧玉一邊為申屠奕沏茶,一邊慢慢說,“我在後園裏遇到過他幾次,卻一直忘了恭賀他進位為王。”
申屠奕看了一眼琉璃杯,茶色淡淡的,泛起的小小渦旋漸漸變得安靜。他這才意識到自己又沉默了,忙開口說:“瑾不在乎這些,你不用記在心上。左啟的事我一直沒對他提過,我是太輕信能夠避免了,以致於連應對都倉促到打算隻憑一已之力。”
“我這種態度或許在你聽來隨性散漫、空洞自大。可實質上,我隻是不希望擔心的事情變為現實,因此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與左啟割斷各種關聯,方式甚至有些蠻橫粗暴,現在回想,或許正是我的種種作為讓他鐵了心要攀上四弟這棵大樹,或許也是我,陰差陽錯讓他成為更加顯眼的威脅。”申屠奕的言語中有著大徹大悟的警醒,目光變得沉沉的,“換句話說,我恰恰在無形中促成著這一切。”
“哪有人能未卜先知?”碧玉安慰說,“說實話,有些事情我從來沒有奢望過它們會像沒發生一樣。既是已定的事實,怕是也擺脫不了。”
“我說過會保護你和你的家人。即使要豁出擁有的一切,我也會去做。”申屠奕握緊碧玉的手,口吻就像在神靈麵前起誓一般。
碧玉衝他笑笑,說的話有些古怪,“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對於你為我做的事情,我越來越覺得理所當然。我好像並不覺得虧欠你什麽。”
申屠奕也跟著笑,“你本就不虧欠我。”
“那我們之間,是什麽?”碧玉窮追不舍。
申屠奕迅速而簡短地答複了她,“相互咬合的玉佩。”
“我們都嵌在對方的骨血裏。”碧玉接過申屠奕的話,像是對自己說,“我不怕痛,隻怕細水流年,會被遺落。”
申屠奕擁她入懷,用嘴唇在她眼角輕輕印了一下,“在我身邊的日子,你變得越來越沉穩,隨之擔憂也與日俱增。我還是喜歡聽你說那些俏皮話,仿佛憂愁哀傷都隻是別人上演的一場戲,永遠跟戲台下的人無關。”
碧玉輕輕一笑,透亮的眸子裏升起薄薄的煙,她伸手去摸申屠奕越來越模糊的臉,說著這樣一句話,“清遠山上的那個丫頭,可以一直不長大;申屠奕的碧玉,卻每一天都在成長。”
心酸,也是一種味道。比傷委婉,比痛曲折。申屠奕悲從中來,竟有質問天地的衝動,他突然想到一句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原來如此。”他喃喃說。
漆黑的夜。彼此不能看透對方的任何表情,聲音便是唯一的承載物。
“那份盟約……盟誓人我已經都知道了……不過是些雕蟲小技,在他身邊呆久了,會知道很多小秘密。”女子聲音細弱空靈,摻著笑意。
“我倒想聽你細說。”男人扯著略帶嘶啞的喉嚨,有著言不由衷的認同,“若不是他最親密的人,又怎麽會扔掉防範之心?我很想知道,你是怎麽走入他內心的?”
女子嗤之以鼻,並不正麵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有著慣有的雷厲風行,“這府上不是你我可以促膝長談的地方,你隻需要知道結果,不需要清楚過程。”
男人哼了一聲,卻也沒有反駁。
於是女子接著說,“那四句詩想必你已經爛熟於心了吧……”
男子冷聲答,“當然。”
“旦夕存憂患,閑雲野鶴歸;朗朗乾坤白,日月參商晦。”女子緩緩念了一遍,不帶感情色彩,更無抑揚頓挫。
“有些我能揣測出個大概。有些就玄乎了些。”男人坦言相告,情緒像是平和了許多。
女子笑了幾聲,幹冷幹冷,“……‘旦夕’是說武陵王旦與溱河王夕,他們都是申屠鷹的從兄;‘存憂患’合起來指的是一個人——內侍宦官尤存,他是皇帝身邊最受器重的奴才;‘閑’是大名士冉賢——一個信口雌黃、欺世盜名卻頗具影響力的偽君子;‘雲’則是禦史大夫陸雲機,沒想到這個人吧?表麵上他和申屠鷹分道揚鑣,不是一路人,可實際上,這兩人怕是比父子還親……”女子把話停住,看著眼前那個紋絲不動的黑影。黑影輕笑,“陸雲機這個老匹夫。主公若是知道了,還不氣炸了肺?還一直以為是自己人呢。”
女人繼續解說,“……‘野’是說新野公申屠榮,他是宗室中的疏族。血緣雖是疏遠了一層,可情誼上,卻與申屠鷹十分親密;‘鶴歸’暗指交州刺史羊辜,此人愛鶴成癖,曾經飼養過一隻白鶴,視如珍寶,後來鶴死了,羊辜多次在夢中大呼‘鶴歸,鶴歸……’,由此可推。”
這時男人插話,“對一隻鶴尚且如此,也算有情有義了。”
女子恨不得大笑,低斥道,“你是不知道羊辜的為人吧?交州百姓可是送了他‘活閻羅’的‘美稱’——他可比索命鬼厲害多了。”
男人惱了,不做聲。
她開始詳說另外兩句中的奧妙,“……想必你也不知道‘朗朗如日月之入懷’這句美譽,說的是河南尹殷元皓,這個男子美辭儀、善清談,時人多以‘玉人’喻,詩中的‘朗朗’二字自然說的就是他。一介寒門布衣扶搖直上九萬裏娶到了皇上的掌上明珠長亭公主,這中間有不得不說的故事。”女子不以為然,語氣裏像是早已洞悉人生的規律,“……隻是故事有些老套,無非是背棄了一些人,欺瞞了一些人,最後連自己都不敢認。”
“……‘乾坤’一詞指車騎大將軍成乾和中書監林坤,這兩人都手握實權,主公要花些心思在他們身上;‘白’說的是一個女人——女侍中薑雪梅,這個女人喜好穿白衣、作孝妝,算個美女,隻是遲暮了……她跟皇上眉來眼去,已是宮中公開的秘密。隻是很少有人知道,她是申屠鷹的初戀情人,兩人多年維持著一種曖昧的關係……”女子說的似乎有些乏了,聲音逐漸微弱了下來。
她重重地換了一口氣,穩住心神說,“……‘日月’合並在一起是一個‘明’字,指尚書令魏明,這個人主公要多加提防;‘參商晦’是在說駙馬都尉楚朝陽——當今聖上的又一個女婿,‘朝陽出’,自然‘參商晦’……”
女子終於說完,思路清晰。男人楞著臉,啞然失笑。
“這群人齊全了。”他像是在逐一清點,表情竟有幾分莊嚴,“……終於……能想到的,不能想到的,意料之中和出乎意料的,這裏麵都齊了。”
“應該怎麽對付他們?”男人思索著,禁不住問了出來。
女子帶著幾分不經意回答:“這幫人都有自己的軟肋,找準它,猛然重擊……他們整個人都會碎成渣的。”
“你可以離開這個地方了,時機到了。”突然,女子命令般。
“你呢?”男人習慣一問。
“我的事情還沒結束。”女子在笑,可笑是無聲的,男人並沒有察覺到。
“我想留下來幫你。”無力至極的一句話。
“你留下來隻會壞了整個計劃。”女子的話像冒著寒氣的冰,“眼看著,就快結束了……早一點離開和晚一點離開,又有什麽分別?”
“回去吧,把主公他們想知道的,一五一十告訴他們,就像我告訴你的那樣。這比什麽都可靠。”女子像是在勸誡他,總算散發出情意的氣息,“而且隻有你適時離開,事情才能環環相扣。”
“所以,你必須離開。”她在說最後幾個字時,字正腔圓。
男人幾乎插不上任何話。她的心思和理由嚴不透縫,他想把話削得更薄更尖一些,可終究是不忍。
過了一會兒,他扭頭就走,隻留下一句話,“你要記得自己是誰,‘漣漪’不過你心裏一潭死水泛起的波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