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拂站在刻漆貼金四條屏風後,由著雙喜找衣服給她穿戴。雙喜是個機靈的,曉得現在的姑娘與從前不同,不喜歡那些彩金輝煌的衣裳,反而鍾愛素雅清新的衫裙,因此取了一條淡粉的夾絹衫,淺綠掐牙背心子並銀紅二色金細折裙,果然姑娘隻看了一眼並沒說什麽。
雙喜便伺候著換上了,同玉簪兩個扶著寶珠同往馮老太太的正房,誰知道剛走下廊簷,正見到劉嬤嬤站在院子裏指揮小丫頭們灑掃庭院,看到她主仆三人,隻聽她“哎呦”了一聲道:“怎穿這樣花哨的衣裳,快去換了來。”
雙喜以為劉嬤嬤那古板碎嘴的毛病又犯了,因此道:“姑娘這身衣裳,連朵花都沒有,哪裏花哨了?你老人家可別是看花眼了吧?”
林嬤嬤一拍腦袋:“是了,我還沒來得及說與你們知道,今早二門上傳了消息進來,才剛穀嬤嬤來告訴,說宮裏頭有一位什麽公主死了,朝廷上下都要守孝呢。”
玉簪是每日跟著寶珠上學的,寶珠貪玩愛鬧,不喜讀書,往昔先生留下的作業多為玉簪代筆,因此她們姑娘沒學到什麽,反倒她一個丫頭很學了些詩書在肚子裏,倒有些見識,聽如此說,不由疑惑地道:“沒聽說當今聖上有女兒啊?又哪裏冒出一個公主來?就算是公主死了?怎麽還讓朝廷守孝?從沒聽說過這樣道理。隻聽說過為聖人守孝,諸如太後皇後之類。”
林嬤嬤喝罵了一聲:“你個小丫頭張口皇帝閉口聖人,也不怕折了壽,皇室貴胄不是我們這樣微賤的人可以掛在嘴上的!你年紀小,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哪日刀斧加身,把你下在死牢裏,才知道怕字怎麽寫呢?你死了倒不妨礙,倘若連累了姑娘,那才是大大的罪過!”
玉簪嚇得縮了頭,不敢再胡言亂語。對麵的雙喜看著她似笑非笑,悄悄地在她耳邊道:“這下知道厲害了吧,不過識得幾個字便總覺得高人一等。殊不知,讀了書若隻知道些皮毛便賣弄現眼,招惹禍端,反不如我這不讀書,老實忠厚的好。”
玉簪氣得銀牙緊咬,就雙喜這樣的,還敢自稱老實忠厚,雖有林嬤嬤在前,也顧不得了,隻把聲音壓低了道:“阿彌陀福,萬幸你不認得字,你若認得了字,還不知道要壞成什麽樣呢?”
林嬤嬤見兩個小丫頭聽了自己的教訓不認錯,反而嘰嘰呱呱,不知道說些什麽,不由動了肝火道:“還不快扶著姑娘去把衣裳換了,隻管站在這裏磨什麽牙!”
二人這才沒得說,扶著寶珠進房去了。卻沒有人注意寶珠眼中泛起的疑惑。
君拂自然疑惑,就如玉簪所說,劉元昭確實沒有女兒,又怎麽會有公主?倒是有兩位姐妹,莫非說的是這兩位長公主?隻是這兩位身體康健,沒聽說有什麽毛病。或是突生了什麽意外也未可知。隻是劉元昭同這兩位長公主並不親近,感情稀鬆平常得很。即使她們死了,劉元昭恐怕也不會悲痛,更遑論逾製守孝。劉元昭可是最重規矩的人。難道讓朝廷守孝的那位竟是……自己嗎?想到此處,寶珠心頭一跳。隻是轉念一想,日子又對不上。自己六日前就已經病故,要守孝也不會今日才傳出消息來。
不過自己身死,他應該會難過吧?猶記得死的前一晚上,他還興衝衝地跑來告訴,在SX大同有一位號稱再世華佗的李仲景神醫,已經差人去請,不日就可到京。隻是她終究沒有等到罷了。想到傷心處,不由垂下淚珠。
玉簪分明瞧見,疑惑地道:“姑娘怎地流起淚來?可是想到什麽傷心的事情?”
君拂不語。雙喜猜測道:“姑娘可是擔心二爺?二爺落水雖然受了些驚嚇,但是並沒有什麽妨礙。”
玉簪也道:“是呀。說起二爺,素日也太淘氣了些,這一次落水,倒是懂事了許多。今天還知道打發小丫頭來關心姑娘,往後隻要他願意同姑娘親近,關係肯定會一日日好起來的。”
君拂見兩個丫頭越說越遠,淡淡地道:“並不是為他。”
玉簪心裏想著,若不是為二爺,必是為太太了,隻是太太如今的光景,是提都不能提的。往日隻要有人說起太太,姑娘都會大發脾氣。
雙喜也想到了,因此兩個丫頭都不作聲了。
沉默著已經走上芳蘭橋。橋上鋪砌著虎皮石,間或著還栽種了幾杆翠竹,綠茵茵的別有詩意。君拂想起從前劉元昭是最喜綠竹的,他不僅在自己養心殿的後院栽種了許多,還在自己的寢殿栽了好些。最後索性連鬆樹和梅花也種上,湊足了“歲寒三友”。百官投其所好,爭相效仿,都在自己的府邸栽種,最後連朝廷的衙門裏也盡是翠竹。
自己嘲謔他賣弄風雅,搞得滿京城一眼望去盡是綠色的竹子,連朵帶顏色的花都看不見。他卻總是振振有詞。說的什麽來著?
“姑娘,你瞧這池子裏的魚,又多了好些。上次看時不過些紅的黃的,這一次還有黑的白的哩。”
君拂住了腳步,往池子裏一望,那些魚正遊得歡快,似乎也不怕人,越有人說話,反而來得越多,想是時常有人投喂的緣故。
雙喜想逗寶珠開懷,就故意指著一條黑色的魚問道:“姑娘,那條魚叫什麽名字,奴婢從沒見過有魚長成那樣。”
君拂略看了一眼,就說出一個名字:“是烏雲蓋雪。”
雙喜拍著手笑:“上麵是黑色的,肚子是白色的,可不就是黑色的烏雲蓋著白雪嗎?難為有人想出這麽個名字,叫得這樣貼切。”
玉簪也湊趣道:“姑娘,那個藍色的叫什麽?”
君拂答:“是藍蝶尾。”
這時候,有一個聲音道:“三妹妹好眼力好見識,那些金魚的名字連買的人都不很知道,難為你居然一看就能叫出名字來。”
主仆三人抬頭望去,正看見那邊花障裏走過來三個人,打頭的是一位公子,穿著一件上用的素錦袍子,腰帶上嵌著溫潤的白玉,係著豆綠的宮絛,掛著香袋兒。白麵豐腴,目似明星,相貌也是上佳的。身後跟著的兩個小廝俱是素色裝扮,想是國孝的緣故。
玉簪悄悄地道:“這池子裏的遊魚都是早年間大爺采買的。”
馮家的大爺馮景文是當今德妃的弟弟,嫡親的國舅爺。外傳這位國舅爺溫文爾雅,君子風範,同他的父親馮二老爺大不相同,年紀輕輕就考中進士,當之無愧的天子門生,殿試過後的傳臚還有幸被點了庶吉士,如今在翰林院的庶常館裏深造,一年後就散館了,那時候前途更加不可限量。人人都稱讚武鄉候生了一個好兒子。
先前君拂曾在劉元昭的內書房見過一麵,彼時他正在為劉元昭起草一份昭書。
那時候君拂還曾隨口問過劉元昭,翰林院那麽多院士,內閣那麽多學士,做什麽偏偏用這麽一個年輕人?劉元昭笑著回她道:“這個人有點意思。”
她當時隻是淡淡一笑也不放在心上,心裏想著馮景文年紀輕,長相在一班進士中也是出挑,愛美之心人皆有,想劉元昭是看著賞心悅目比較順眼罷了。沒想到昔日的一麵之緣後還有今日的這段複雜的緣分。
君拂對著來人淡淡地道了一聲:“大哥哥好。”
馮景文笑著道:“三妹妹好。”又問,“三妹妹身體如何,聽說你病了,我去看時,你們院裏的人說你需要靜養不能見客。今日看你出門,想是大好了。”
君拂點點頭:“勞大哥哥掛記,已經都好了,這便要去給老太太請安,免她老人家惦記。”躊躇了一下終究沒有忍住,問他:“不知咱們這穿的這國孝是為的哪一位貴人?”
馮景文愣了一下,神情似乎有些複雜難解,歎息著道:“是大長公主……”話語似有未盡之意。
君拂卻沒有在意,隻是默默地想著:果然……為的是她嗎?一時間不由想起昔日種種,又是悵惋又是歎息,種種複雜,難以盡述。
“大長公主不是已然身故多日了嗎?”好半天,才呆呆問出這一句話。隻是卻無人應答。抬頭望去,哪裏還有馮景文的身影,早已去得遠了。
兩個丫頭旁邊看著自然知道君拂找的是誰。雙喜笑著道:“剛才姑娘隻顧發呆,大爺跟姑娘招呼,一聲兒也不理睬,大爺沒意思,就自己先走了。”
雙喜這話原是打趣,君拂心事重重,哪裏理會她,旁邊玉簪一拉雙喜的袖子,示意她知趣。雙喜把笑收住。
君拂已經邁開了步子向前走去。一路穿花度柳,分明花枝刮破了衣裳,也沒知覺,隻是向前走。
雙喜和玉簪悄悄地道:“姑娘有些不對頭。”
玉簪沉著臉道:“盡說些廢話!”話畢快走一步阻住寶珠去路道:“姑娘仔細腳下,裙子都劃破了。”
君拂此刻方回過神,看一眼自己的裙裾,可不是,下麵果然開了一個口子。
玉簪見她麵無表情,試探著提議道:“是否回去換過裙子再來?”
雙喜這時也趕了上來,跺著腳道:“姑娘的衣裳裏除了這身緙絲彈墨的,別的都有顏色。”
玉簪皺眉:“那怎麽辦?”
君拂卻不似兩個丫頭那樣著急,淡淡地道:“不是什麽大事。就這樣去見一見老太太也罷了。口子不大,不注意看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