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珠傳

丁煥容

第一章重生

書名:寶珠傳 作者:丁煥容 字數:9359

“唉!”坐在錦杌上的女孩兒輕輕歎了一口氣,她從雕西番蓮嵌玉石瑪瑙的銅鏡子裏看著自己的臉容:眉鎖春山,眼顰秋水,顧盼流轉間奪魂攝魄。唇若施脂,齒若編貝,小臉不染鉛華,恰似豆蔻梢頭的一朵香花。青絲逶迤,纏綿不盡。

這樣溫香軟玉年幼稚氣的臉有一日居然會長在她的頭上?卻是做夢也萬萬想不到的事情。

看著看著,不覺心神恍惚,怔然出神,仿佛靈魂出竅。

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有人躡腳走到身邊。

“姑娘,今兒怎起得這樣早?奴婢打了水來,淨麵吧。”

是小丫頭玉簪,馮寶珠的貼身侍婢。她身後跟著兩個還沒有留頭的小丫頭子,一個端著銀麵盆,那銀盆比她的半個身子還大,顫顫巍巍,真怕一個不小心掉了砸在地上。另外一個端著黑漆茶盤,其上放著淨白手巾和香胰子。

玉簪空著手走過來拉她的手,放在熱水中,把手背手心翻過來倒過去,所有的關節都泡隨和了,才伺候著她洗起臉來。

不一會,又有一個大丫頭領著兩個小丫頭悄無聲息地走進來,這個大的便是馮寶珠身邊另一個隨侍大丫頭,叫做雙喜。她笑著對玉簪道:“又比我起得早,跑來姑娘這賣乖獻勤來了。”

一麵說一麵走至雕漆羅漢床前掛起雨過天青的紗帳,整床疊被。她帶來的兩個小丫頭手裏各拿著青鹽漱盂和毛刷子,趕過來替馮寶珠刷牙。

玉簪聽了雙喜的話也不著惱,微微一笑道:“姑娘你評評理。她自己犯困偷懶起不得早兒,倒反說我賣乖討巧,好沒意思的人!”

君拂好一會都沒反應,回過神來也隻略點了點頭兒,並不說話。她現今寄居的身體正是馮家寶珠姑娘。因寄居的時日不長,故好些稱呼對話都不甚習慣,有時聽她們說話,覺得很陌生,叫自己名字的時候也並不覺得是在叫自己。而且自己腦海中似乎多出了一段記憶,這段記憶正是關於那小姑娘寶珠。有時候身邊的人在跟她說話,那寶珠和自己的記憶卻仿佛打架一般,兩不相容,因此就使她的樣子看上去有些呆呆的。好在她寄居的時候那馮寶珠因為落水受了一場驚嚇,因此身邊的人隻以為她餘驚未退,並不疑惑。

也不曉得這寶珠姑娘的香魂今去往何方,希望她已升仙界了吧。

想到此節,心裏不由翕然一笑:難道因為遭逢了這番變故,便開始敬神畏鬼起來?

這馮家她是曉得的,馮老太爺是當今的從龍之臣,曾居吏部尚書且兼著內閣大學士,深受皇帝陛下倚重,堪稱國之重器帝之肱骨,隻是已然亡故。另外馮家大姑娘馮清蓮在宮中做著德妃。她的父親馮肅如今在禮部上行走,雖然官職不高,但是托庇祖上餘蔭襲了武鄉侯的爵位,加上是皇親,算得上京中有名的人家。所往來者也俱是京師的權貴。而這馮肅,正是馮寶珠的二叔.

“姑娘今天想梳個什麽頭?是梳垂鬟分肖髻還是百合髻抑或是流雲髻?”玉簪梳頭的手藝是出名的巧,因此每次梳頭,總不免要賣弄一番。

君拂深知其意,隻是她年歲不大,發髻太過繁瑣並不合適,故隻淡淡地道:“不要那麽囉嗦的發髻?梳個簡單的雙丫髻也就是了。”

聞聽此話,婢女便有些心灰意冷,但也無可說的,隻好垂頭喪氣地動起手來。心裏還有些納悶:她家姑娘素日最喜歡在頭發衣服上做足文章,可自落水後,於這些上頭就懶懶的,都不在意了。原本她以為不過一時沒轉過魂來,將養些日子,自然也就回轉了。不曾想一日日下來,皆是如此,形景改換,倒像變作了另外一個人。

這樣想著,玉簪已經啟開妝奩,拿了梳頭的家夥出來。手上的動作靈巧細致,烏亮的頭發分作兩股,梳結成髻,置於頭頂兩側。粉妝玉琢的一張小臉在簡單的發髻下愈發顯得細巧甜淨,如花解語,比玉生香。她家姑娘的這張小臉雖日日相對,卻還總讓人忍不住看呆了去。

“快回魂了。別隻顧呆看。”

整完床鋪的雙喜走過來推了一推發呆的玉簪,笑嘻嘻地道:“你一個女孩子家,總垂涎咱們家姑娘的美色,是個什麽道理?依我看,姑娘趕明兒應該回了二太太,攆了她出去。否則她總這樣時不時看著姑娘走神發呆,讓外人瞧見像個什麽樣子?不說姑娘神仙姿容嫦娥下凡招惹來登徒浪子,隻以為咱們府裏的丫頭們一個兩個俱是刻倆眼珠子的呆雁。可不把咱們全府的名聲都帶累壞了。讓我們這些每日間勤勤懇懇工作的小丫頭們有冤都無處訴去。”聽得底下的一幫小丫頭們都笑了。君拂也難得地露出個笑臉,這個叫雙喜的小丫頭,手腳雖不勤快,隻這說話逗趣的本事卻是一絕。

玉簪氣得去擰她的臉:“你這沒有王法的蹄子,這些話也是渾說的?什麽垂涎美色?什麽登徒浪子?這些粗俗的村話也能拿到姑娘跟前來。依我看,頭一個被趕的合該是你。等我跟二太太回了你這些話,看她是饒你還是饒我?”

雙喜一麵躲一麵笑:“你不必拿二太太唬我。府裏上下人等,誰不知道二太太最是慈悲心腸,你又是個笨嘴拙舌的,憑你怎樣去上眼藥也不中用。二太太心疼咱們姑娘,等我把咱們姑娘哄好了,到二太太跟前說上兩句話,頂的上你說十句百句。所以我隻管把姑娘伺候好了。憑你說上天去,我也不怕。”

玉簪氣得樂了:“先頭說要到二太太跟前告狀的是你,這會子又說隻伺候姑娘的話來。做鬼做人都是你說的。我都替你害臊!”

兩個小丫頭打打鬧鬧在屋子裏你追我趕,好不熱鬧。其餘的小丫頭們一個個伸著脖子隻顧看,都笑嘻嘻地拍手兒。

君拂也笑吟吟地看著。上世最後的日子一直躺在病榻上全身隻是作痛,好久沒有這樣鬆快愜意了。

雙喜見寶珠高興,愈發鬧得興頭。兩個人追趕著碰倒了香幾,撞翻了椅子,兵荒馬亂。

“這是怎麽說?活兒不幹!大清早的隻顧渾鬧!”林嬤嬤年紀大了,睡眠不大好,故而就起得早些。早在外麵聽到屋子裏沸反盈天,本不想理會,隻是這些丫頭們太沒個饜足,越鬧越亂,隻不消停,這才從院子裏走進來嗬斥。

林嬤嬤是寶珠的奶母,在清涼院裏是頭一份的體麵,素日不苟言笑,威嚴厚重,小丫頭們再憨皮,也不敢在她麵前淘氣。此刻被嗬斥,都縮著腦袋,頭也不敢抬。

雙喜和玉簪對視一眼,都吐了吐舌頭。

還是雙喜大著膽子道:“林嬤嬤,姑娘近來心情不大好,我們說笑兩句,是想著逗姑娘樂一樂,擾了你老人家的好夢,你別見怪兒。”

林嬤嬤哼了一聲道:“雙喜,你少在我麵前弄鬼兒!今天這事,我不用問,必是你起的頭。姑娘自從上回落水,這一向身上不好,很該清清靜靜地將息幾日,你倒好,每日帶頭地鬧,沒個安寧的時候。你安的是什麽心?如果姑娘有個好歹,不用老太太二太太說,我先剝了你的皮!你仔細著。若真閑來無事,我就多派你些活也使得。”

雙喜嚇得伸了舌頭縮不進去,再不敢分辯半句。

君拂暗暗留心,這個林嬤嬤威重令行,正是寶珠記憶中的模樣。隻是太嚴肅了些,寶珠雖然敬重她,終究不敢同她親近。她原是傅氏身邊的人,之後寶珠出生,她正好又生養了兒子,傅氏不放心別人,就請了她做女兒的奶母。林嬤嬤雖然嚴肅,但照顧寶珠盡心竭力,不曾出過一絲兒差錯。

林嬤嬤見小丫頭們都老實了方才跟自家姑娘請了安退出。其餘那些做雜活聽使喚的小丫頭也被她領了出去。

屋子裏隻剩下雙喜玉簪兩個大丫頭,一時間倒靜悄悄的。

玉簪打開珠寶匣子給寶珠選珠花戴。玫瑰晶並蒂蓮海棠的修翅玉鸞簪,玲瓏點翠草頭鑲珠銀著……比了半天,終究不知道是戴哪個更好,最後從中取了一支嵌珍珠寶石金花蝴蝶華盛向寶珠頭上插去。

那麽一大片藍的綠的亮晶晶的東西,若是戴在這麽顆小小的頭上成個什麽了?君拂連忙製止她道:“不用這些,揀兩朵小小的通草簪上。”

玉簪皺著眉頭道:“姑娘素日不是最厭那些花兒草兒的嗎?嫌她們太廉價俗氣了些。”

雙喜在一邊站著道:“姑娘喜歡,你找來戴上也就罷了,說那些沒用的做什麽?”

玉簪擰起眉毛衝著雙喜道:“那些東西好長時間不戴,如今也不知收到哪裏去了,這一會要戴,卻要哪裏找去?你既然這麽說,少不得你去找來罷。”

雙喜冷笑:“你這話說得可笑,那些東西原是你收著,與我有什麽相幹,找不到也該拿你去問!”

雙喜一向伶牙俐齒,這些話又句句說在理上。玉簪隻得翻箱倒櫃去找來,好容易爬了梯子在一個雕漆螺鈿頂櫃裏翻出個錦匣子,打開來,裏麵正收著各色通草。

君拂看著兩個丫頭鬥嘴,並不勸阻也不理會,隨她們鬧去。看到好玩好笑的她便樂一樂,若是不好玩不好笑,她也不放在心上。上世****太多的心,到最後心力交瘁,還不就那樣死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生,也就那麽回事。

雖然入秋,到底是晴天,太陽照在院子裏也是暖洋洋的。許多花草都枯黃了,落下葉子來。雖然有下人不時打掃,終究留下了一些。好在院子裏還種著四季常青的鬆竹,為蕭瑟的秋日添上了幾抹翠綠,倒還有幾分意趣。

才吃過飯,林嬤嬤就走進來對君拂道:“姑娘的身子看上去已經好些,也該去正房裏給老太太請安。姑娘不好的這些日子,老太太每日派穀嬤嬤來瞧姑娘。這一時好了若不去看,老太太雖沒的說,隻是那些下人們又該當個新文兒去議論了。”

君拂點點頭道:“我知道了。換了衣裳就去。”

原以為尚還有幾天的清閑,因此還穿著家常的舊衣,不想今天就要結束沐休了。

林嬤嬤還沒有退出去,又有小丫頭打起簾子,走進來一個身段嫋娜的小丫頭,十四五歲模樣,穿著藍翡翠漏地蝴蝶穿花縐紗衫子,上麵罩著薑黃比甲,衫子下係了一條素羅流水落花馬麵裙。隻聽她嬌腔婉轉地道:“我們爺昨個夜裏醒了,一直鬧著要來找姑娘。好容易昨晚上哄著他睡下。綠珠姐姐打發我過來告訴姑娘一聲,說姑娘得了空多去我們院子裏走走,跟我們爺說說話,免他掛記。”

小丫頭說話倒很利落幹淨,但君拂卻皺了眉頭,這樣的穿著,用心也太過了……不過她並沒有說什麽,隻答了一聲知道了,又道了一聲:“替我問你們二爺好。”

別人的用心,與她又有什麽相幹!

倒是旁邊的林嬤嬤皺著眉頭道:“如今天冷了,喜鵲你穿的這樣少,仔細凍壞了。到時候請醫用藥,又要花錢,雖說花不著你自己的,但也該替你們爺多省些。他每個月統共不過十兩的月例,連他自己添置東西尚且捉襟見肘,還經得起你們這樣倒騰。”

旁邊站著伺候的雙喜噗嗤笑出聲來,跟著取樂道:“嬤嬤不曉得,告訴你個緣故,香草院裏四季如春,住在裏麵的丫頭們都不知道冷的。喜鵲雖然穿的單薄卻也不為奇怪,那更單薄的你還沒見著呢。”

喜鵲早羞紅了臉,含羞忍辱地辯解道:“不是這樣說,實在天氣還不涼,我一個年輕人,火力又足,倒不覺著冷。”

林嬤嬤立刻黑下臉來:“我雖年紀大些,卻很知道事理。你們年輕人隻知道貪俏愛美,穿著那些薄片子到處招搖,等到年紀大些,得落下多少病根兒,悔之無及……”

林嬤嬤說得興頭,直說了兩個鍾頭才放了小丫頭回去。彼時小丫頭兩個眼睛已經通紅,腫成了核桃。

李嬤嬤還不盡興,又對著雙喜玉簪等小丫頭道:“你們別和那香草院裏的丫頭們學,一個個穿得跟花蝴蝶一樣,狐媚魘道,不知安的什麽壞心,好好的爺們都被她們給帶壞了。我不在香草院,我若在那院裏,必容不得這些妖精!”

說到這裏歎下一口氣,對著寶珠道:“姑娘,二爺畢竟是你一母同胞的兄弟,他就算再不懂事,你也多擔待些。他做的不對,你同他好好說了,若是不聽,打他罵他都使得,隻是別當是不相幹的人。姑娘這次為救二爺落水。老奴瞅著二爺已經識得了些好歹。他畢竟幼年失親,太太又是那個樣兒……”說到這裏老婆子不禁滾下淚來,用帕子揩拭了,方繼續道,“閑著沒事,姑娘多到二爺院子裏走動走動,這感情都是處出來的。不走動,再深的感情也都沒了。”

君拂靜靜地聽著,仍舊紋絲不動,不管林嬤嬤說得再動情,畢竟是別人家的事情,她實在難以感同身受,牽動心腸。

林嬤嬤看著她那鐵石心腸的樣子,歎氣歎得更深了。

倒是旁邊立著的玉簪趕上來勸慰林嬤嬤:“嬤嬤,快別說這些傷感的話了。你老人家說的這些,姑娘臉上雖然不顯露,但心裏都明白的。不說別的,隻看這次二爺落水,姑娘著急的那樣,明明自己不識水性,還奮不顧身地跳下去,可見得是姐弟間的的情分了。咱們姑娘不過是麵冷心熱罷了。我們跟了她這些年,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其實林嬤嬤是真不明白哇,姑娘過去多熱情奔放活潑愛笑的一個人,這次落水之後,話也少了,笑也沒了,你說十句,她不過回你一句,冷冷清清地,若不是還會動會說話,她都感受不到一點活人氣。從前還知道時不時問一下二爺的情況,如今你不提二爺,她倒像想不起這個人一樣。

那場落水,雖然沒要著姑娘的命,但是卻好像把姑娘的精氣神都給抽走了,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恢複如初。她實在有愧太太的重托,香草院裏的二爺她是有心無力,手伸不過去,如今卻連姑娘也沒看好。今後日子還長,不知道會怎麽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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