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薛淑珍,虛歲六十九。我老家是津河的,津河以前有個薛家店,就是客棧,那店就是我家的。
我爺爺從小訂下娃娃親,女方家姓馮,聽說是三馮屯的。兩家大人處得好,孩子的婚事三五歲就訂下了,兩家大人再見麵,就親家、親家母地叫。
爺爺二十歲那年,女方家想把婚事辦了,說:“閨女也不小了,都十八了。”
太爺答應了人家,說行。
太爺回家說了,爺爺不幹,爺爺說:“爸,媽,老馮家閨女缺心眼,你們不知道嗎?我不願意娶個傻媳婦!”
太奶說:“聽說了,小時候看著不傻呀。”
太爺說:“你們是從小訂下的娃娃親,哪能說不願意就不願意呢?你叫我咋跟老馮家說呀?今年不結就不結,明年一定得結婚!”
爺爺拖了三年,他二十三,女方二十一,沒法再拖,兩家把日子定了。
爺爺跟太爺鬧:“我不願意跟傻子過一輩子!”
太爺說:“那就是你的命了,認命吧。”
咋鬧也沒用,定下日子,太爺太奶就忙婚事,刷房子,買東西。
爺爺死了心,有天晚上收拾好東西,偷著走了。誰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一句話也沒留下,結婚的事也擱那兒了。
太爺太奶都以為,爺爺是生氣走的,過年的時候準回來。大年三十了,爺爺沒回來,太奶扯著衣裳大襟哭了一天。三十晚上,太奶敲著豬食槽子,叫喊爺爺的小名:“兒子你在哪兒呢?回家過年了!兒子你在哪兒呢?回家過年了!”
那時候有這個說道,說年三十晚上家裏這麽一喊,跑到外麵的人準鬧心,該惦記回來了。
太奶喊了七年,才把爺爺喊回來。
爺爺回家的時候,牽著一頭大黃牛。我小的時候,大黃牛還活著呢,我這輩子沒見過那麽大的牛,一看就不是咱這兒的品種。
很多人到太爺家看熱鬧,都想知道,七年的時間爺爺跑哪兒去了。
爺爺說,他到處找活兒幹,越跑越遠,後來跑到俄羅斯那邊去了,在那邊給人家淘金子。
大夥問:“遭了不少罪吧?”
爺爺說:“是。”
大夥問:“掙了不少錢吧?”
爺爺指著大黃牛說:“就它。”
大夥問:“你咋回來的?”
爺爺說:“起早貪黑走回來的。我不累,牽著牛走。我累了,騎牛走一陣。”
大夥問:“俄羅斯好像挺遠,得走好幾天吧?”
爺爺說:“我也不知道,好像走了一個多月。”
看熱鬧的走了,太爺說:“你回來就好了,看個好日子,把婚事辦了吧。”
爺爺問:“跟誰家閨女結婚啊?”
太爺說:“老馮家的閨女。”
“老天啊,都七年了,她咋還沒嫁人啊?”爺爺說,“不行,我還得走!”
太爺說:“你逃婚說走就走,把我的老臉都丟盡了,看見馮親家,我光賠不是。”
太奶說:“你要是再走,我也不活了!兒子,你知道不知道,這七年我是咋熬過來的?”
太爺說:“光聽說那閨女傻,她爹她媽都不傻,她傻還能傻到哪兒去?你認命吧。”
太奶說:“人家等了你七年,你再走,說不過去了。”
爺爺這回沒走,逃婚七年,娶的還是馮氏奶奶。
結婚以後,他們生了四個孩子,二大爺死得早,大爺、我爹和老姑心眼都不那麽全。
結婚以後,爺爺經常跟大黃牛說話,牽著大黃牛出去串門子,有時候一天能走七十裏。現在想想,他聰明能幹,娶個傻媳婦,生了一窩傻孩子,他心裏得多窩囊啊?
我爹五歲那年,奶奶沒了。老姑太小,送人了。爺爺後來跟我說:“我對你們奶奶不好,這是老天懲罰我呢。我要是對她好點,她能多活好些年。”
小時候,我家跟大娘家住南北炕,都跟爺爺在一起住,家裏有奶奶,還有一個老叔。我爺爺給兒子娶的媳婦都聰明,大娘和媽啥都不說。結婚以後,我才從別人嘴裏知道,奶奶是後奶奶,姓楊,是爺爺自己找的,可聰明了。這個老叔是爺爺和楊氏奶奶生的。
我不知道爺爺叫啥,現在也不知道,小時候聽屯子裏的人叫他“薛外國”,慢慢知道了這些事。我爺爺長壽,活到八十七。他逃婚那些年,俄羅斯正亂呢,過了十多年,俄羅斯改叫蘇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