處木昆的地勢風靈完全不明了,一路全憑木托領路,及到處木昆腹地,連木托也沒有十足的把握。綿延不盡的雪山,枯槁荒蕪的草場,教人辨不出路來。眼瞧著大雪將至,若是雪片落下之前未能找到賀魯的牙帳,且不必理論賀魯是否肯讓予他們活路,大雪之下,上蒼也未必肯饒過誰。
天色向晚,風靈一行車駕便在蠻荒曠野中駐紮了下來。木托救主心切,見他們不肯再往前進,反倒篤定地停了下來,更是有幾名訓練有素的部曲生了火,支鍋造飯。他自是心焦,兩次來見風靈,皆教佛奴擋在了車外。
待木托強抑著急切,又等了大半個時辰,天色漸暗。他再忍不住,第三次來尋風靈,發了狠勁要推開擋在車駕前的佛奴,佛奴在氣力上不敵,便丟下臉來,斥道:“我家大娘,尚且懷著二郎,不顧自身性命,拋下年幼的大郎來救你家可敦,還待要如何?你若要同她說話,旁的什麽也不必說,隻言恩謝便可。”
木托憋得脖子根通紅,高喊:“顧娘子既答應了救我家小可敦,咱們也到了處木昆腹地,如何又不肯走了?”
“你瞎嚷什麽!”佛奴本就極不願風靈來冒這個險,一路對木托全無好聲好氣,木托發急嗓門一大,他心頭火便愈盛。
“瞧見那大旗不曾?”佛奴瞪著木托,衝兩杆立得高高的“顧”字大旗一指:“既是在處木昆腹地,又是戰時,隻要不瞎,生火的煙氣方圓內皆能望見,再有顧坊的旗號,何須去找賀魯的牙帳,他......”
風靈所乘大車上的夾幔忽然一動,她彎腰從裏頭鑽出來,指著車前爭執的佛奴與木托利落道:“噤聲!”
佛奴猝然吞下他說了一半的話,腳下的大地、空氣中的微塵,似乎都起了微妙的變化。木托也跟著怔了一息,索性徑直趴伏在了地下。過了片晌,又猛地從地下躍起,望向風靈:“顧娘子……有人馬過來了。”
風靈閉眼深吸了口氣,唇角微微一動,掠過一絲複雜的神情,退身重新坐回車內,揮手放下了車上的夾幔。過了好一陣,車內才傳出她一聲淡淡的吩咐:“不論突厥兵如何,皆不許先動手,咱們帶來的人不多,保命首要。”
車外強有力的馬蹄聲越來越近,風靈坐在車內緊拽住裙裾,靠凝神側聽馬蹄聲辨別著這對人馬的人數距離。
馬蹄聲戛然而止,踢踢踏踏的幾聲回轉,顯示那些人已到了車前,可車外沒有一句問答,安靜得使人揪心。
突然,車上的夾幔倏地被掀起,車外天色已全黑,一團火光直刺入風靈眼中,她下意識地偏頭閉目避讓,那火光卻無絲毫撤回的意思。
“風靈?”耀得教人睜不開眼的光芒中,有人猶疑又驚喜地在喚她名字。
風靈慢慢轉過臉,努力適應火光的紮刺,她瞧不清火把那一邊的人臉,但憑這聲喚,也知曉來的是何人。這聲音近十年未聞,竟絲毫未變過。
火光晃了幾晃,便被偏移開,風靈終能將他瞧清楚,十年的光景在賀魯的身形上並未留下什麽痕跡,卻無情地在他的臉上連連摧刀,原本一把濃厚的貼麵卷髯仿佛稀疏了一些,細一看原是摻雜進了斑白,阿史那王族中特有的碧眸,不知是因他年歲增長,還是暗夜火光的映襯,看起來蒙上了一層墨色。
本以為會有一隊突厥兵前來查探,再將他們這一行押送回牙帳,可賀魯竟親身前來,卻是風靈始料未及的。
他雙目凝視著車中安坐著的人,推開擋在車旁的佛奴與木托,猶如撥開兩件不相幹的物什,兩步半踏上車。“風靈,可真是你?”
風靈望著他那一臉表述不清的神情,漠然開口,淡聲道:“是我。”
賀魯忽地仰麵大笑了幾聲,隨手放下了車上的夾幔,揚聲命令他帶來的那些突厥兵,連人帶車一同押回牙帳。
車身猛地顛晃了兩下,風靈驟然一鬆手中緊拽的裙裾,這才意識到口裏發幹發苦,她一手捂住嘴,連著幹嘔了數聲。這一路她想了不知多少回乍見賀魯時的情形,真見了卻全在她的意料之外,她的心明明提吊到了嗓子眼,又不得不強作鎮定來應對。好在,賀魯似乎並不打算同她計較當年從和親隊伍中私逃出去這筆舊賬。
風靈緩了一路,不住地同自己說,撇開貨品標的不說,這不過是一筆尋常交易,平素談妥一筆買賣是何等遊刃有餘,此時也沒有什麽不同。車停在王庭大帳前時,她已重新鎮定了下來。
車上的夾幔再一次被掀開,佛奴跳下車,正在擺放足踏,風靈挪了挪僵硬發麻的腿,低頭鑽出車廂。
她正要踩上那足踏,賀魯虎著臉上前兩步,抬腳將那足踏踹開。
風靈一愣神,罷了,不過是個足踏,縱然身子沉重不便,也不至於非要這個足踏才下得車。她沉了沉氣兒,便要自行下車。
賀魯踢開足踏,抬起一臂橫在她跟前,阻了她下車,挑起眉毛道:“當年你若嫁來我王庭,便該由我親手接你下車,今日亦當如此,有那足踏何事?”
風靈下意識地護了護肚腹,猶豫不決。
“我這條臂,因你傷過三回,頭一次在瓜州,教你紮了一刀子,第二回在敦煌城外,滾燙的銅茶壺潑過,第三回是替你擋了要命的一枚藤球。那些傷,還換不來如今的這一回臉麵麽?”
賀魯的口氣中聽不出任何待客的善意,但也不帶一絲惡意。既是來做筆買賣的,總要率先顯出些誠意才好,風靈略一躊躇,便順從地抬手搭上了他的手臂。
才剛一搭上他的手臂,尚來不及提起裙裾,風靈便覺腳下突然騰空,一旋身,人已教他帶下了馬車,借著他臂上的力道,落地時雙足平穩,身子輕巧,半分也未驚到她腹中的孩兒。
賀魯的牙帳就在跟前,風靈跟著他走到帳前,心裏不自禁地發冷笑,暗暗自嘲:年少時遇他,動輒便要說攻城擄人的話,因這話懼過惱過咒過,不想最終到他牙帳前,卻是自己尋上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