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奴與木托等人皆被攔在牙帳外,風靈隻身一人跟著賀魯進了帳。
帳外陰寒透骨,帳內燃著火,溫暖幹燥。帳內的女奴煮了乳酥茶,彌漫著一股奇特的腥甜。賀魯一轉身,手裏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支金燦燦的簪子。“這金鹿簪本是一雙,我贈過你一支,這一支自然還是你的。”
說著他執了那支金簪朝她走過來,風靈一眼便認出這支簪子,果然同先前的那支鹿形簪子一模一樣,隻是先頭那支早已教拂耽延毀去。一陣厭惡從她心底升起,仿佛他手中拿著的是一件散發著血腥惡臭的物什,她連著後退了幾步,拒不肯受。
賀魯麵色陰沉下來:“既肯來我王庭,卻連一支簪子都不肯挽?”他聲量不大,粗沉且毫不打算講理的口吻一成未變,風靈心底無端地一顫,頓住了往後退的腳步,任由他將那支金鹿簪子挽在了她的發髻邊。
賀魯向後仰了仰身子,眯起眼肆無忌憚地打量著風靈,十年的光陰,將她年少時的狡黠張狂磨去了棱角,眼裏的不羈仍在,卻藏在一層隱忍之下。賀魯極少有求而不得事物,愈是不得,愈教他不能罷手,哪怕春秋幾度。何況,不問他也已恍然她如今是誰人的妻室,宿敵之妻,更是教他撂不開手去。
經了這些年,風靈也早已不是當日會輕易露怯的女娃,在他放肆無禮的直視下,她穩了穩心神,徑直道:“想必賀魯將軍心裏頭也明白,我既來了,定不會隻來望探望探,敘敘舊話。”
賀魯回身在榻上金刀大馬地坐下,誇張地作出一副認真思考的模樣,俄而探問道:“莫非,你是怕你那雜胡夫君敗於陣前,替他求情來了?”
風靈臉色一變,一撮怒火從心底跳躥起,將她最後的一絲恐慌燃得幹幹淨淨。她自挑了一張鋪了小獸皮毛的高椅坐下,冷笑不已。“他若果真敗了,我陪他黃泉路去走一遭罷了,何必費這許多事往你這兒來?”
賀魯挑了挑眉,非但不惱,反暗自笑了笑,這令他欲罷不能的秉性還在,一絲不改。
“我來換彌射將軍的妻兒,你放了他們去,不許命人再去追攆,我便替他們留在你王庭。”風靈不願與他多說,更不願予他機會思索:“男兒郎爽利些,隻一句話,準或不準。”
“我卻是記得,你最是講究公平往來之道,你瞧瞧,拿你一人,來換彌射妻兒六人,這算什麽往來之道?”賀魯攤了攤手,擺出要同她認真講一筆買賣的情狀。
“論身份貴重,小可敦原是縣令之女,為抬舉彌射將軍,嫁前匆匆忙忙敕封的長平縣主,我昔年在長安如何,你親眼目睹,出使和親,背的是正經的寧西長公主的銜,賀魯將軍自去衡量。若要羈押為質……”風靈輕輕撫摸著自己的肚腹,垂下眼狠心道:“這裏頭,既是拂耽延的嫡子,亦是大唐天家的血脈,不必彌射將軍那些庶出的稚兒強?”
賀魯的視線移至她隆起的肚腹上,意味複雜地咋了咋嘴,麵頰上的虯髯隨之一動,轉而卻又滿不在乎地譏笑道:“彌射的妻兒在此,你亦在此,我二者皆要緝下,你又奈我何?”
風靈聞聽這話,好似並不意外,慢條斯理地抬手理了理發鬢,“賀魯將軍當真如此打算?”
賀魯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好整以暇地等著看她如何接話。
冷不防,風靈手指頭一動,倏地從發髻間拔出適才賀魯替她挽上那支金鹿簪,毫不猶豫地抵在喉間,她手上帶了力道,赤金尖銳的簪尖刺入脖頸上白皙的肌膚,慢慢地滲出一絲血痕來。“你作此打算,我亦有打算。三日後我的人若不見我歸去,亦不見小可敦,朝廷便將即刻得報,寧西長公主並未在和親途中消失無蹤,卻是教賀魯害死在了處木昆。大錯在你,朝廷師出有名,不論是增兵,還是向撒馬爾幹借兵,必將你趕盡殺絕。亡了我一人,使得大唐西域一統,便也值了。”
賀魯的眸子急速地收攏,鼻翼隨著粗重的呼吸翕張越發明顯,他腦中驀然閃過當年風靈在土崖上縱身躍下時的情形,幹脆利落,不帶一絲猶豫,他不露痕跡地渾身一顫,無比確信他倘若搖個頭,她便會毫不遲疑地將那金簪的尖端紮入自己的喉嚨。
他緊盯著她手中的金簪,斷斷續續地笑了幾聲,“顧娘子果然是巨賈大商,生就是個買賣人。這筆買賣,教你這麽一解,再拒而不受便是本汗的不是。”
賀魯一壁說,一壁從座中站起,一步步向風靈靠過去。
風靈涼涼一笑,將那金簪隨手丟在一旁的案上:“我雖身手拙劣些,想要了斷殘生卻也不必非得借助這支金簪。賀魯將軍倘還需留著我為質,便好自為之,言出必行,教我親眼瞧見彌射將軍的妻兒離去。”
賀魯雖狡詐無端,到底也是阿史那族中的錚錚鐵骨,略加沉吟,便爽快地吩咐人去將彌射妻兒提出。
“顧娘子若不能全信本汗,親去送一程也無妨。”賀魯向氈帳外一探臂,邀她同去。
風靈自是極想去見一見張韞娘,瞧瞧她是否安好,再將緊要話向佛奴叮囑一番,可她轉念一想,張韞娘若是得知這一樁交換,恐是不願離去,好容易哄得賀魯肯作替換,再鬧出些什麽節外生枝的事來,反倒不好。
“負了與我的約定事小,負了阿史那的姓氏事大,賀魯將軍怎麽也不能辱沒了姓氏不是?”賀魯是否在意聲譽風靈不得而知,他不願她傷了性命,卻是明明白白的,不論是為那段舊思,還是出於對朝廷的忌憚,他皆不會做那等出爾反爾的蠢事。
賀魯獨自出了帳,一陣呼呼喝喝吵吵囔囔後,車馬動靜漸漸遠去。風靈估摸著佛奴應已帶著韞娘他們離開,有她在此質押著,賀魯斷然不會做賠本的買賣,半途再與他們為難。她幽然長籲,隻盼著唐軍能速攻下處木昆。
帳外一陣狂吠,風靈陡然想起佛奴留下了大富予她防身作伴,大富年事已高,恐那些突厥人打它,她忙從座中站起出帳去看。
佛奴等人果然已離去,大富正齜牙咧嘴地怒視著周遭的幾名突厥兵,也不知是哪一個惹怒了它,風靈許久不見它那副要撲咬的悍態,雖老猶烈。
“大富。”她高聲一呼,那凶神惡煞的巨犬驀地便收了齜起的大牙,撇下那幾個突厥人,搖頭晃腦地朝風靈碎步跑來,脖子上一段鐵鏈在地下拖得“當啷當啷”作響。
賀魯在一旁瞧得得趣,“嘿嘿”直笑,大富的悍勇他是親眼瞧過的,不禁連讚了數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