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靈心頭一絞,傾身上前就要接過那帕子。卻教佛奴搶在了前頭,隔擋開那突厥人的手。
“你拿了條帕子來,便說長平縣主遭難,這未免也太不能教人信服。”佛奴打從心底盼望此人別有居心,倘若他所說屬實,以風靈的性子,絕不會撒手不理,就她現下這情狀,當真是不如不理。
那突厥人急了,雙眼發紅,幾乎是聲淚俱下:“顧娘子不信?娘子貴重,輕易不記得小人也是尋常。小人本一直跟著葉護,貞觀一十八年,葉護在高麗負了傷,娘子自瓜州至西州一路照料,再往後來迎娶了小可敦,幾年前娘子家的大郎周歲,葉護與小可敦來賀,小人也都是跟著的,娘子不曾留意,小人卻是記得一清二楚。”
風靈目光狐疑地在他臉上轉了好幾轉,驀地憶起:“你……你是……你是木托?”
那人終是鬆了口氣,眼眶子裏的淚花一下就激了出來,猛一陣點頭:“正是,正是小人。”
風靈反倒說不上話來,呆怔地坐了下去,過了片時,又問道:“你是說,賀魯趁著彌射將軍帶兵離了處密部,偷襲了你們的牙帳,擒了長平縣主與彌射將軍的稚子幼女?”
那木托直點頭,滿懷了希冀盯著風靈。
“賀魯牙帳何在,你可知曉?”風靈橫了心問道。
“大娘!”佛奴蹭地躥到她跟前,“你要作甚?”
木托卻似見到了幾許微光,忙回她:“在哪個山坳下,哪片草場裏小人並不詳知,大致在處木昆卻是不會有錯。”
“處木昆……處木昆……”風靈閉目重複了幾遍,在腦中飛快地搜尋她在行商途中走過的那些道,努力地回想處木昆地勢如何。可處木昆一直未歸唐,且地處險要,她根本未走過那周遭。
佛奴見她一時不能決斷,自作了主張好言安慰了木托幾句,請他先去歇一回。木托一路亡命似地奔逃而來,又勉強支撐著同風靈道明了原委,早已體力不支,聽過佛奴的幾句寬心話,便由人扶著歇覺去了。
佛奴一直憋了些話在胸膛,幾次想說卻又忍了回去,眼下木托已不在跟前,風靈仍是沉吟不決,他再忍將不住,向風靈道:“長平縣主與咱們顧坊是什麽樣的交情,自不必說,更遑論彌射將軍又是大娘的義兄,咱們顧坊說什麽也不能袖手旁觀。隻……延將軍前腳才剛開拔,連韓拾郎也一同帶去了,大娘又懷著身子,如今連馬都騎不得了,還能如何援手?”
“你方才也說了,咱們定不能袖手旁觀。”風靈咬住下唇,手指頭在案幾上重重地叩擊。
“倘若大娘準許,法子倒還有一個。”佛奴一橫心,豁了出去。
風靈將目光投向他,佛奴艱難地咽了口唾沫,潤了潤發燥的嗓子眼,“咱們家的部曲歸集歸集尚有百人可用,大娘若是許,我便領了他們去,大不了與處木昆的突厥人……”
“胡鬧!”風靈立起眉毛低喝:“部曲雖是我顧坊的資財,卻不同於冷冰冰的金餅錢幣,不似木然無覺的布帛錦綢,他們是一條條活生生的人命!有些自我阿爹阿母那會兒便依托顧家,而今早已是拖家帶口。若要說搭救韞娘,散盡家財我也毫不顧惜,可要拿部曲們的性命去換……”
風靈斬釘截鐵地搖搖頭:“況且,算賬作買賣你行得,打打殺殺的,你哪裏就能呢?你絕了這心,不必再做此打算。”
佛奴失神地張了張口,欲言又止數回,末了捧著心口,忍痛道:“突厥人遊牧,時常匱乏,向來貪財,或拿顧坊的一家一當抵給他們換人,也使得。”
風靈凝神端坐良久,忽地冷笑起來:“旁的部族貪錢或是不假,賀魯的野心早漫過了庭州,越過了西疆,錢財於他早已是囊中之物,隻怕他瞧不上眼。”
“拿我去換韞娘。”她淡淡地道,如同在說一樁極尋常的買賣。
佛奴卻聽得如同五雷轟頂,他深知她越是雲淡風輕,決心便越堅定,打小便是如此。他手足無措地立在她跟前,找不出一個字眼來勸阻,心底天人交戰了上百回合後,出乎他自己意料,竟輕輕道出一個“好”字。
……
風靈所乘的馬車雖已是西州城內能尋到的最大最平穩的一駕,幾天起伏顛簸下來,仍教她腰酸背痛,甚至連肚腹都隱隱有些不安妥。
風靈靠著車壁,輕撫肚腹,安撫著在她腹中拳打腳踢,以示不滿的小莫訶,一麵笑著同坐在她對麵的佛奴打趣兒:“那歇未生時,我正從長安往西州奔趕,如今輪到莫訶跟著我趕路,皆是不得安生,四處輾轉的命數,想來我這兩個孩兒大約生就該是行商的。”
佛奴皺著眉頭瞧著她一臉毫無壓力的嬉笑,一手按住胸膛內無定無著的心:“你倒還能說笑,這都什麽時候了,哪頭要落入虎口的羊,能如此篤定。”
風靈朝他翻了翻眼:“羊若驚慌失措,虎便能起惻隱之心,不吃它了麽?”
佛奴的目光仍是憂心忡忡,似乎並不相信風靈眼下果真能鎮定。
“我可同你說明白了,你將我送至處木昆,換了韞娘她們便一路往金牙山去,盡快找到唐軍駐地。賀魯狡詐多變,行事從不守規矩,你們切莫在途中耽擱,免得他起了悔意又攆上來。這一戰阿延與蘇將軍他們定能穩操勝券,我隻需在處木昆捱上幾日,大破賀魯之日,便可獲救脫身。”風靈斂去臉上的笑意,又將一路叮囑的話,鄭重相告了一遍。
“如若……”她斟酌了一番,本不想說這話,眼看著將到處木昆賀魯的地盤,這話又不得不提。“如若我回不來,阿延與那歇,你替我多看顧著些。阿爹阿母年邁,此事不必同他們細說,告知我阿兄即可。倘或阿延一味消沉,不肯理事,便勞煩你將那歇交予我阿兄教養幾年。”
佛奴聽著她周全細致的交代,心裏難過,自知勸不住她,便隻低頭悶聲道:“自小到大,你吩咐的事,哪一樁我含糊過。”
風靈滿意地點點頭,打起車上的夾幔,一股陰冷的風直撲進來,一場暴雪在天地之間默然醞釀。她朝前張望了一眼,前頭一駕車上置了個大木籠子,年邁的大獒犬首尾相連地蜷縮在大木籠子裏頭。她回頭向佛奴笑道:“有大富陪著,緊要關頭,可比你這手無縛雞之力的身板子頂用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