顯慶二年元月初三日,西州交河城尚浸潤在年節的喜慶中。黑沉的天際教兵甲互擊發出的沉悶鐵器鈍響撕開,露出一抹微白。馬蹄上新上的鐵掌一下下踏在黃土地上,淩晨的風卷起教馬蹄踏揚的塵土,風煙鋪天卷地。
一萬唐軍便在這樣一個節慶日中,踏上不知生死卻義無反顧的征途。
領軍的蘇定方忽然暢快大笑:“延將軍可還記得咱們上一回同袍而戰是何時?”
拂耽延的聲音悶在遮麵的紗帛下,混重鏗鏘:“貞觀四年,陰山奔襲東突厥頡利可汗那回。也是正月裏,陣前下了場雪。”
“記得不差。”蘇定方偏頭打量了他一眼:“貞觀四年,那年你稚氣未脫,老夫也正當壯年,算來咱們可是替大唐整整征戰了二十七載。”
拂耽延在紗帛後頭無聲地笑了笑:“那一戰是末將頭一回上陣,一十五的年紀懂甚,虧得在蘇將軍麾下,得了多少指點,英華夫人之後,末將在蘇將軍那兒習學得最多。”
蘇定方索性縱聲長笑:“那這一戰,我得睜大眼好好盯著,審審你出師了不曾。”
拂耽延騰出一條手臂,高舉於風煙之中,朗聲道:“蘇將軍要瞧瞧咱們西州兒郎這些年熬練得如何。”
他身後疾行的西州兵一同嘶吼道:“但憑蘇將軍試煉!”音浪霎時蓋過峽穀中呼嘯而來的風聲,大有橫掃沙磧之勢。
蘇定方的笑聲亦教這氣勢吞沒。他統帶的唐軍與拂耽延的西州兵,再加上彌射的突厥兵,七七八八盡數算上頂多過萬人,卻有消息傳來賀魯調集了突厥各部十萬兵力。好在,他在長安臨行前終是請得敕書,得拂耽延襄助。從這士氣來看,確是選對了人。
拂耽延時常出征,或遠或近,風靈早已慣了,她再不會似起頭時那樣,整日惴惴,恨不能每日在城牆垛口等著官道盡頭的煙塵中衝出一杆唐字飛鷹大旗。
這一回該是拂耽延在西州的最後一次征戰。況且,長安下了禦令要將他調回住持兵部,往後自是不必再親自披甲,故這一戰,或也是終結他二十七載軍中生涯的最後一戰。倘或依著他臨行前的要去麵聖擔罪的打算,恐怕這也是他人生的最後一戰了。
風靈不敢再往下想,予她的時日不多,她須得在大軍歸來之前想出一個萬全的策應。幸虧元日之後督辦糧草的秦岩教彌射想了個說辭一同帶了出去,都護府的人也不聞動靜,風靈還能得兩日清靜日子,思量回京後的事。
她卻不曾料想,清靜尚不過兩日,在第二日的晚間,坊門將閉時分,宅子門前一陣兵荒馬亂的躁亂,便輕易將她的苦思冥想擊破。
杏葉提著裙裾奔進屋,慌慌張張地來稟:“大娘快出去瞧一眼,可了不得了。”
風靈行動不便,支著腰從內院趕到前院,正撞見佛奴與一名健壯家仆一同架著一乞丐模樣的人進來。她借著杏葉手裏打起的燈將那乞丐瞧了一遍,他身上的衣裳雖是肮髒糟爛,但仍依稀可辨是突厥人的衣裳發飾,渾身脫力,氣息奄奄地任由佛奴他們架著。
“這是要作甚?”風靈退開一步,皺眉半責道:“眼下什麽時候,你竟也敢什麽人都往這兒帶。”
佛奴跺了跺腳:“這話還需你來提醒,我何嚐不知。咱們正要閉店,這人冷不防地滾進來,癱軟在地下絲毫不能動彈,嘴裏嗚嗚咽咽,說的又是突厥話,聽了半晌才聽明白了一個‘彌射將軍’,一個‘可敦’。”
風靈心中一凜,捂著胸口道:“將他頭抬起我瞧瞧。”
另一邊的健仆騰出一隻手,捏著下頜抬起了那突厥人的臉。風靈舉燈上前辨了又辨,仍不認得此人。“帶出去找個邸店安置了,便說是路上遭了難的商戶,予他結三天住店錢,便罷了。”
風靈是教秦岩那檔子是唬著了,越是這個檔口,她越不願理會那些節外生枝的事,生怕這裏應對的法子還沒謀劃妥,那邊又生出事端來。遂隻教佛奴將這人安頓在外,打發了幹淨。
言罷她轉身欲走,身子才轉了一半,那突厥人仿佛醒了過來,啞聲道:“顧娘子救命,顧娘子救命……”一連求了數聲,聽來像是耗盡了全部的氣力。
風靈一聽得他喚“顧娘子”愈發不肯駐足,佯裝未聽見,轉身便走。
那突厥人虛弱地向前掙了一把,“顧娘子,長平縣主求娘子救命。”
風靈猛扭過臉,盯著那人好一會兒,命道:“將他架進廂房,噴兩口燒酒回一回,備熱湯沐洗更衣。”說著又指向大門口:“去看看門外有無探頭探腦的宵小鼠輩,再將門給我關嚴實了。”
佛奴架扶著那人去收拾,風靈又吩咐杏葉下廚間將熱湯餅做一碗出來,端去予他。
大半時辰過去,那狼狽不堪的突厥人總算顯出了人樣子,被帶至風靈跟前,走道卻還不利索,仍需佛奴攙扶。佛奴將他扶至座中,挪到風靈身後輕聲道:“梳洗幹淨後死活不肯用食歇覺,非得要先見你……”
那突厥人見了風靈也不作禮,徑直道:“我家小可敦,便是自沙州嫁去的長平縣主,並彌射葉護的幾位特勤弘忽,眼下危在旦夕。小可敦道隻有顧坊的顧娘子尚可救咱們一救,命小人前來求援。”
風靈與佛奴互望了一眼,凝重道:“莫要急切,你且慢慢說來。”
突厥人連著深吸了好幾口氣,強穩下情緒。“因唐軍來剿,賀魯集了突厥十姓之兵,咱們處密部是早已歸了唐的,他怨恨彌射葉護助唐人來攻他。葉護在時,他尚且不敢如何,前不久葉護引兵往西州與唐兵匯合,才走不兩日,賀魯便殺進了咱們的牙帳。帳下已無強兵守護,一攻即破。大可敦本就病著,一急之下……撒手去了,小可敦帶人抵抗了一陣,終是寡不敵眾,連帶那些年幼的特勤弘忽一同教賀魯關入囚車帶走了。”
他不知是因一口氣講了這許多有些脫力,還是想起那時的場景心有餘悸,停下話粗重地喘了好一會兒,方能接著道:“虧得小可敦扛了一小會兒,給我掙出了時機跑出來。她命我盡快趕往西州來向回稟葉護,若葉護已開拔,便持此物來求顧娘子救命。”
言畢他向風靈攤開手掌,手裏一條舊絹帕,風靈認得,正是昔年同在女社時,一處繡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