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徽元年的新春,洛水坊顯得格外熱鬧。整整一個年節,自元日至上元,洛水坊內拂耽延私宅前的車馬一日不曾停歇過。
雲麾將軍喜獲麟兒的消息並未向外昭告過,也不知是哪一個先起的頭,竟帶著賀禮徑直上門來。既是來道喜,府上的管事也不好橫加阻攔,但不論商戶還是官眷,風靈隻一律推說身子未複不見,一應往來,由杏葉打理得妥妥帖帖,來人既見不著家中女主,禮數上卻又挑不出一絲一毫的毛病。
一切帶來的禮,不論輕重厚薄,皆錄寫得清清楚楚,至上元之後,風靈手書了答謝,附上絹帛一類等價之物,一一送還各家,不免又惹起市井商肆之間的一番熱議。
外頭的話多了,多少在西州官宦之間有了些議論。市井間的話本就能流轉出千奇百怪的說辭,再有些好事者的添油加醋,拂耽延內宅的事便愈發沸沸揚揚說法不一地傳將出去,不幾日,莫說是西州,連得沙州、瓜州也有人在說此事。
不出一月,這些話便如風靈所願,傳到了長安。
去歲夏末經受了喪子之痛的柳奭得報後,隻在皇後王氏跟前冷冷笑了一聲:“與彌射結親,震懾住了賀魯部,調和了西疆各部,這一招棋走得精妙,從前隻當他忠孝愚鈍,不曾瞧出,他原也是會些手段的,西州於他倒成了個好去處,於我柳家卻是……”
說罷柳奭耷拉下唇邊花白的短須,眉目垮塌地衝著殿外早春新景發了一回怔。
王氏向身側的小內監使了個眼色,小內監忙上前與他新添一盞溫茶,抬手舉至他跟前:“過往既摧人心肺,柳中書莫再想了。柳家與西州並無多大幹係,柳氏根基在長安,枝繁葉茂亦在長安,柳中書還得著眼長安才是。”
柳奭回過臉,接過茶盞,目光定定地在那小內監臉上凝滯了一息,心道:虧得阿爽當日肯舍下這胡女,假充內監送入宮中,而今看來,即便阿爽在世,效用上也未必及得上她一二。
“音娘說得很是。”柳奭慢慢地吃了手中的茶,收拾起連綿未絕的喪子之痛,轉向王氏:“西疆既已安定,聖人近來也不必再時常犯頭風。”
王氏猶豫不定地轉了轉眼:“不瞞舅父,聖人……竟有兩月有餘未踏足立政殿,莫說立政殿,整個內苑,恐也許久未得見聖人的身影。”
柳奭眉頭抖動:“政事也未繁忙至此。”
王氏咬著唇,冷臉不語,立政殿陷入一片教人煩躁的沉寂。
“音娘?”柳奭不好追問王氏,隻得轉向身旁的內監裝扮的索良音詢問道。
“柳中書可還記得太宗的那位才人?”索良音欠身反問。
柳奭沉吟片時,記起了這樁天家醜事來,略一點頭。“太宗舊人,不是皆送入感業寺中為尼去了麽?”
索良音躊躇著歎了口氣:“聖人身旁的阿監透過些風,聖人時常思念感業寺中的那位,總想著要往感業寺一見,可那畢竟是尼寺,縱是天子也不便。”
柳奭將這話聽在心裏,反複咀嚼了幾遍,眼中漸露了光:“若是在宮中此事確是難辦,可她現下不是身在宮外的尼寺中麽?尼寺中走失病故個把女尼,再尋常不過。”
索良音蹙緊了眉間,向王氏望去。王氏放下手裏的茶盞,衝她肯定地一點頭。索良音站起身,揮退了殿內侍奉的宮人內監。
“柳中書此言差矣。那絆住了聖心的女尼,非但不能有一絲一毫的損傷,還得接回宮中來。”待殿內再無旁人了,索良音向柳奭回稟道。
“這是何道理?”柳奭一時未能明白。
索良音好整以暇地坐直了身子:“前些日子,皇後殿下在園子裏偶見了聖人的庶長子陳王,戲頑之間不慎推到了小雍王,內監仗著蕭淑妃略受聖人看重,便不將陳王放在眼中,竟出言嗬斥。陳王忠厚,倒也向小雍王賠了不是,偏蕭淑妃不依不饒。殿下看不過眼,又覺陳王自幼喪母甚是可憐,便動了惻隱之心,想著要向聖人稟明了,好將他帶回立政殿好好教養。”
皇後與聖人夫妻多年,一直未能有子嗣,眼見著朝堂幾乎成了長孫無忌的天下,柳奭心中的急切隻怕不比王氏少。他與長孫無忌,一為聖人舅父,一為皇後舅父,始終是他柳奭輸了一截,但若皇後有子,情勢便又大不同。
柳奭心底不住讚歎,這收養聖人庶子,委實是個好主意。他心裏明白,單憑自己的外甥女的一味死腦筋,隻怕是想不到這一層,不必說,自然多半是索良音的主意。
聖人得美人,皇後得子嗣,這兩樁事各人得益,雖說都是好事,可麵上瞧並無幹係,為何要相提並論……柳奭鑽營權術日久,轉瞬,他便明白了這兩樁事之間的關聯。
“那便是說,要先聖人一步接了那感業寺的女尼回宮,好教聖人欠下殿下人情。”柳奭拈起下頜的短須,眯了眯眼,“欠債好還,人情難了,借此請聖人將皇後膝下的陳王立為太子,水到渠成。”
索良音好看的菱唇彎出了一個近乎完美的弧度,雖麵無點綴,卻仍掩不住她的顏色,她低眉順眼地讚著柳奭的好謀算,柔聲細語地向王氏勾勒一個有太子傍身的光輝前景,心底卻越笑越冷,將她所走過的道一條條地細數過來:
借柳爽在長安乃至深宮立了足;借著毫不念舊情地構陷顧風靈,得了柳氏十足的信任;借拂耽延之手,除去了柳爽;接下來便該輪到柳家巨大的根基,這位無趣呆板到令人生厭的王皇後了,大樹既倒,焉有滿樹柳姓猢猻的安身立足至處?
她藏在裙裾下的拳頭裏緊攥著一小團抄佛經用的熟紙,那是一個月前有尼師來立政殿問安時悄悄塞予她的。在感業寺中等得日漸枯槁的先帝才人武氏,將她視為最後一根救命的稻草,賭上了最後的氣運,帶了書信予她,畢竟當日全靠了她穿針引線,才與尚且是太子的聖人有了那段露水情分。
索良音甫將那寥寥數句的書信念完,即刻便透徹了,感業寺中的武氏,正是她將柳氏根基伐斷的那柄利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