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政殿內這一番各懷心思的謀算,在一片寧靜之下醞起了一股日後必將掀翻天的巨浪。
萬裏之外的交河城卻渾然不覺,風靈近來的日子過得很是愜意。一則,諸多的磨折之後,終是能在西州安下家,雖說不能像從前那樣親自去走貨,可顧坊的營生大抵還是她在背後拿主意。
二來,她苦心策劃的一條條消息都如願散了出去,借著拂耽延得子的契機,使外頭那些有心的無意的,皆知曉奉命在西州統帶西州兵,鎮守西疆的雲麾將軍拂耽延,娶了阿史那彌射的族妹,過得順意美滿,再不執意於那個在莫賀延磧中屍骨無存的和親公主。
自此,長安也好,賀魯部也罷,顧風靈這個名字,便猶如寫在砂礫上的字,隨風越吹越淡,直至了無蹤跡。
眼下風靈最為煩心的,卻是新誕下的孩兒的姓氏。她自沙州初識得他時便知他無姓,以往從未當做一回事,也不曾特意問起過,眼下卻成了個極大的難題,她總不能教自己的兒子同他一般不知姓氏。
這樁事自三朝洗兒那日阿幺隨口提起後,便一直盤踞她心頭。她原想同拂耽延打個商議,可年節過後,賀魯部在龜茲邊塞不輕不重地咬了一口,搶了幾車軍糧,想來是開春時節青黃不接的緣故。拂耽延帶領了西州兵一路奔去驅攘,兩月未著家。
好容易回了家,風靈盯著家人熱了洗浴溫湯,在溫湯中揉了一把幹艾葉,親替他洗濯血氣塵汙,她驗看過他身上無傷,方才安了心,待要問起孩兒姓氏的話來,他卻已靠著木桶沿闔上了眼。
風靈深知行軍之苦,歎了口氣,將他推搖醒,撇開旁的話不提,隻催著他快些洗完好回屋歇覺。
拂耽延醒轉大約是在四更時分,風靈睡得正沉,迷迷蒙蒙中教他攬入懷中,她翻了個身,嘟嘟囔囔的不知念叨了句什麽,卻因在他懷裏找到了更為舒適的暖意,扭著身子更往裏鑽了鑽,反倒睡得更沉了。
西州雖是遠離長安,但到了五更時分,恐是整個大唐都一樣,隆隆的五更鼓聲散入城中的每一個角落。
第一聲五更鼓傳過來時,拂耽延正半寐半醒之間,隻覺懷中適意地蜷著的身子陡然一震,快速且劇烈,隻這一下,仿佛每一寸肌骨都緊繃起來,竟有一股蓄勢待發的勁道蘊藏在被衾之下。
這情形拂耽延再熟悉不過,他在戰場日久,所謂枕戈待旦,講的便正是風靈將將那一震。略一思量,他便明白了她身子震顫的緣由:五更鼓一響起,便宣告白日的到來,她在長安深宮內熬著,每一日皆是一場苦戰,倘說夜裏能略得些喘息的功夫,晨鼓一擊,便不得不全神貫注於新一天的搏殺。
他伸手在她後背輕輕拍撫了幾下,替她安下心神,他尚且記得在長安時她身形消瘦,微微弓起背,便能摸到她凸起的脊椎骨。自到了西州,放下了諸事,養得稍有些珠圓玉潤起來,又因生產後補養得宜,腰肢胸脯養得略見豐腴,到底是有了幾分婦人的媚態……
他握住她腰際的手不禁加了些力,抵在她頭頂的呼吸也跟著深重了起來。
風靈睜開尚惺忪的睡眼,天色未明,屋內昏黑,可她睜眼一抬頭便對上了一雙灼灼的眼眸,那瞳仁裏所渴求的她自是明白,遂重新闔上眼,迎合著他手掌下的力道,索性放任起自己逐漸散亂的呼吸。
隔了片刻,五更鼓不知響到了第幾聲,包裹著她的那團熾熱氣息倏地不見了。風靈睜眼瞧去,拂耽延正撤身離了她,刻意在同她分開了一拳的距離,仰麵躺著深深吐納,似乎正在調整雜亂沉重的呼吸。
“阿延......”風靈紅了臉,迷惘地支起半身,傾身靠了過去。
“晨間最冷,仔細受了寒氣。”拂耽延一伸臂,將她裹進被衾中,順手又拂了拂她麵上的散發:“你生產不過才三月餘,保養為要,此事……我尚忍得,過些日子再說罷。”
風靈從被衾中抽手撫上他仍紅燙的脖頸,心裏暗自嘀咕:醫士女醫皆說我恢複得極好……
“除非,你迫急著想再得子嗣,我亦樂意……”拂耽延的下頜在她額上廝磨,語帶挪揄。
才過去不久的生產之痛一瞬重回她腦中,她心口立時一陣涼絲絲,小腹仿佛即刻便隱痛起來,慌忙將手自他脖頸上撤開,縮回被中,又掖緊了被角,將自己牢牢地包裹起來。
拂耽延低頭一笑,興許是為將注意力從她柔膩的肌膚上分離開,隨口問起:“大郎近日如何?”
既提起孩子來,倒是提醒了風靈,她側過身仰頭正色道:“也虧得你問,上月阿兄來西州,恰逢你往龜茲去了,我竟也不知你幾時托了阿爹替大郎起名兒,阿兄火急火燎地趕將過來,名兒是得了,你卻不在。”
“是我疏忽了,你可代我向錦唐賠了不是?”拂耽延撐起半邊身子,認真起來:“替大郎起了什麽名兒?”
“修遠。”風靈拉過他的手,在他的掌心裏鄭重地寫了兩個字。
“路漫漫兮其修遠,吾將上下而求索。屈子《離騷》篇中的金句。確是好名字。”拂耽延在掌心中又寫了一回。
“你隻知其一,卻不知其中深意。”風靈搖頭道:“《國語》中的《吳語》篇有雲‘今吾道路修遠’,亦帶了‘修遠’二字。”
見拂耽延神色困惑,風靈又提醒道:“你爺娘郡望何方?”
拂耽延恍然,他母親原是顧七夫人的隨侍,與顧七夫人同出江南吳越。“修遠”二字不僅意指前路漫長,亦有來路迢遙的意味。他咂摸著味兒,連連點頭笑稱:“甚妙。”
風靈麵上反倒斂起了笑意:“另還有一層意思,有句曰:塗道之修遠。你可知此句出處?”
拂耽延少年入伍,學得最多的自然是兵法策論、弓馬拳腳,少幼時雖也研習過詩書禮儀、諸子百家,不過是粗通,哪裏能知這話的出處,遂搖了搖頭。
風靈向他靠了靠,低沉了聲音,仿若祈願又近乎懇求:“出自墨子《非攻》。但望有朝一日四海升平,攻伐屠戮盡息,容你我執手偕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