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便是獻俘受降敕封的大典,可此時行宮大殿內的清冷卻顯不出絲毫端倪。李世民對著案上的各類奏報仿若遊魂,許多密密封存,久不敢動的往事,雜亂無章地湧起,一樁接著一樁,多得他不禁要自問,究竟是多久不曾憶過那些過往。
殿內燭花跳動,“啪啪”兩聲脆響,突然闖入他的神思中。他回了回神,提筆舔墨,卻見端硯內幹幹淨淨。
阿盛趕忙上前,拈起朱砂墨塊作勢要研磨。李世民撂開手裏的筆,淡然歎了聲:“罷了。”
他四下掃了兩眼,問向阿盛:“那丫頭,出城去了?”
“陛下明察,顧娘子從奴婢這兒弄了身內監衣裳出去了,聽聞還攜了傷藥,想來該是往玄甲軍營帳去了。”阿盛埋下頭,揖手回道,靜等著李世民的反應。
半晌無聲,阿盛略感訕訕,湊著趣兒又道:“顧娘子倒是個重情義的,延都尉於她有恩,她時時皆記著還報。”
這回有了動靜,李世民聲音中帶著淡薄的笑意:“阿延英勇威武,自古哪位戰將不教紅顏傾慕。”
阿盛跟著連連稱是,退回大殿暗處。這一整日,教他幾乎精疲力竭,先是白勇自沙州歸來,帶回那幾尊暗含了皇家驚天秘辛的牌位,不見聖人訝異,反倒一副“果然如朕所料”的確定。再是聖人突兀下令,命拂耽延查訪江南道餘杭郡顧氏門族顧娘子的爺娘,兩樁一合攏,再加之往昔英華夫人正是出自江南道顧氏,他登時便明白了聖人的心思。
阿盛私下計較了一番,雖無實證,但隻怕那來曆不明的商戶家的小娘子,真是被帶離宮闈的汝南公主。依照他的估算,十成裏竟有六七成是真的了。
他心下很是抗爭了一番,這事到底是否要漏給楊淑妃吳王母子,若是要漏,是全盤的好,還是藏掖著一半的好。這番苦惱,使得他回至長安前,無一日好眠。直至回了長安,發覺幾乎滿長安的權貴都已獲悉了這樁事兒,根本無需他再漏一絲風出去。此後話且不提。
次日始,獻俘、受降、結盟,為光大國威,擺足了全套的架勢,眾人皆忙得足下生風,一連四五日不得安生。
至最後一日,外事俱平,各部族頭人一一離去,便是關起門來行自家的賞封的時候。薛萬徹、李道宗等人早已權高位重,不過是賞賜下珠玉錦帛等物,再添幾個好聽卻無實用的虛名罷了。
卻是拂耽延,皆知他先前因鎮守西陲軍府失利,連玄甲營也歸不得,被罷黜至承天門充作戍守佽飛。此番出征漠北,以五百騎衝鋒陷陣,挑開薛延陀部二十萬大軍的巨陣,已屬奇功一樁。又在大唐國威將受疑的千鈞一發之際,負傷將阿波達首級帶回,在眾部族首領跟前力挽狂瀾,居功甚偉。
兩功並賞,眾人皆伸長了脖子等著瞧他的封賞,性子急切些的,已在心底盤算起了自家那個女兒能與他配一段良緣,甚至都可以不再計較他胡奴之子的寒微出身。
惟風靈滿心不在他究竟能得什麽封,五品至一品,在她眼裏並無多大區別,橫豎將來還是要領兵打仗的,還是要在沙場上以命相搏的,皆非她所願。
她侍立在李世民身後,不住偷眼瞟向腿腳尚不十分利索的拂耽延上前受嘉賞,暗自笑意滿盈,那樣的側影輪廓,不知為何,總教她瞧不夠。
擬旨的中書舍人並未隨行,暫由起居郎代擬了口諭。風靈聽不懂前頭那段冗長得春秋筆法的讚辭,聽到最後才有幾句能聽明白的:
“授從三品雲麾將軍銜,仍統玄甲營,擴編玄甲軍至千騎,賜服紫,佩金魚符。待班師回朝之日,再令軍中行授將典儀,頒敕牒,另行財帛宅邸之賞。”
起居郎一宣完旨,殿下諸官俱向拂耽延拱手道賀,跳過四品,徑直自五品躍至三品,很是出乎眾人的意料。方才打著兒女親家籌算的便愈發振奮了。
風靈將殿下眾人神色一一看過來,心裏滿是冷笑:昔日皆嫌他出身寒門,胡奴之子,哪一個能將他瞧得上眼?又有哪一個肯同他結親?這倒也好得很,若你們在那時能瞧得上他,眼下他早成了勳貴家的佳婿,又有我什麽事。如今他血海屍堆裏拚殺出一條道,年屆而立,終是做得了三品上將,得賜紫得金魚符,你們倒一個個上趕著要攀結了。
……
靈州勒石記功,諸事已畢,一大眾人馬浩浩蕩蕩地趕回長安。因連日辛勞,歸途上趕得急了些,李世民有些耐受不住,險些又要臥病。虧得風靈周到,一路不住查看他麵色氣息,及早用了藥,不過就停歇了兩日,便大好了。
重歸宮闕,風靈惦記著民部統算商戶的事,在外三四個月,也不知民部的那些侍郎吏目們是否懈怠了。故隻歇息了一晚,次日五更鼔甫起,她便起身,如同那些外朝候著進殿的臣工們一般,趕往民部檢視這些日子來的進度。
杏葉竹枝一路跟隨著很是辛苦,她本也無需人近身服侍,便命她二人閑散一日,補眠修整。可她一推開屋門,竹枝已在石階下侍立,見她出來,忙打著燈上前:“娘子起得這般早,想是放不下民部的差事罷,竟是絲毫不讓外頭朝堂上的阿郎們。”
風靈頷首笑道:“竹枝姊姊不是起得更早。天暗風冷的,勞姊姊在此受累了。”
竹枝連稱不敢,提了提手腕上的食盒籠屜,請她進屋去用早膳。
風靈退回屋內,看著竹枝將屋內四處的燭台點燃,又一絲不苟地在桌案上布好幾樣精細麵點粥菜,猜度她必又要替楊淑妃做說客,隻不知此番要說的是什麽,她倒隱隱地期待她開口表明了。
至早膳用完,竹枝卻並無旁的什麽話,殷勤添粥布菜,相較以往不情不願地侍候,大相徑庭,說了不少囑她要多歇息,保養身子一類的陳詞濫調,且說得並不真切,討好之意赫然擺在臉上,古怪非常。
桃圻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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