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煙傳

桃圻

第二百零二章 冤家路窄

書名:風煙傳 作者:桃圻 字數:4096

自西內苑至尚書省需穿承天門而過,承天門挨近外朝吏房。李世民還朝頭一個大朝,百官朝見,慶賀聖人開疆拓土,收攏漠北之喜,朝官們來得齊全,故承天門一帶燈火通明,很是熱鬧。

風靈一路過來先是遇見一些早期的宮眷夫人們,無不駐足與她寒暄,短短幾月不見,熱絡得好似離散許久的親姊妹。風靈心裏打怵,心裏暗自嘀咕:以往在外頭,人皆說我性子冷熱不定,轉得快,真該教那些說嘴的見識見識這宮裏人的做派,陰晴變幻得如何。

過了天街,內苑夫人是不見,本以為能好好地走上一段,卻不想稀稀拉拉的開始有朝官向她投望過來。風靈無奈,但凡有人望向她,便隻得停下步子,向他們屈膝行禮,大多是她不認得的,不知官階頭銜,含糊著行一禮便罷。

“顧娘子如此勤奮,豈不愧煞我等。”滑膩膩笑嘻嘻的口吻,風靈不看也知是誰。

她僵著膝蓋略一施禮,生冷地回道:“柳公子取笑了。”

“阿爽,諸位長輩同僚跟前,休要不打正形。”緊跟著有人喝止住了柳爽。此地教人不安,風靈不願多耽擱一息的功夫,轉身向那人作了一禮,便要走。

可那人卻並不想放她離開:“這位想必便是民部替商戶造冊的顧娘子了罷。”

口氣不善,一副要挑事的架勢,風靈心頭掠過一陣煩亂,重新端起禮道:“這位想必便是兵部柳侍郎了,風靈見禮了。”

柳奭到底年長,涵養體麵皆勝過柳爽百倍,幾句寒暄問答,給人深不見底的感覺。此時天光漸開,風靈抬起頭望去,恰能將他的麵貌看清楚。他的麵容中不難找出柳夫人與阿滿婆的痕跡,風靈心底重重一歎。

柳奭雖聽柳爽屢次說起風靈,民部尚書唐儉與侍郎秦岩亦未少說過她,卻是頭一遭打正麵。早在聖人回京前幾日,京中權貴間傳得沸沸揚揚的流言,說她竟是尚存於世的汝南公主,柳奭隻當無稽之談,此刻照麵,天光雖弱,可一見之下,連他始信此話。

她就似大多江南道女子一般,嬌柔若水,肌膚白糯,麵容好看卻有些寡淡。這樣貌與長安推崇的大張旗鼓的豔麗全然不同,故他記憶深刻。昔日,萊國公杜如晦府中的夫人,與聖人愛之入髓的英華夫人係親姊妹,皆是這副容貌。

眾人皆傳她生得酷肖英華夫人,一點不錯。

再瞧她的眉眼,杏眼含星,眉峰帶著銳氣,分明是聖人年輕時的神采。

柳奭心頭一凜,寒氣油然而生。雖說並無實證把柄在她手,沙州的事也不知她知悉了多少,終究是個禍害。更何況據柳爽回來稟他,那教他們除去的大薩保康達智,巧不過與她家中乃世交,正是她的義兄,倘她得知康達智真正的死因,能咽得下這口氣?

“久聞顧娘子睿智,有經世之才,今次得見,不想竟是一位年輕輕的小娘子,真真是不讓須眉。”不論柳奭心中有多少彷徨不定,見她年紀不過雙十,形容猶似少不更事的女娃,也便鬆散了不少,他在朝堂上虛與委蛇半生,自是不信拿捏不住一個市井女子。

“柳侍郎折煞風靈了,風靈哪懂那些大道理,不過是聖人有所問,我便照著市井商行間的實情作答便是了。”她笑吟吟地回道,胸口蘊起一團怒火,正是眼前此人,陰狠毒辣至極,但凡阻他前程,連一母所生的兩位胞妹都不肯放過。更有義兄一家的血債,拂耽延先前遭受的羈押罷黜,因他勾結賀魯命喪西疆的府軍將士……全拜此人所賜,多少賬目要同他清算,風靈隻恐自己的白玉算籌尚且算不過來。

柳爽嘻嘻一笑上前插話:“顧娘子過謙,太過謙。顧娘子所掌的顧坊在西疆是何等風光,但凡有出關的商隊,駱駝上大多有顧坊的布匹呢。如今很是盛行的‘飛貨’買賣,亦是顧娘子的手筆罷。”

風靈慢慢直了直腰,似笑非笑地盯著柳爽的眼:“柳公子不似那些公卿家的紈絝郎,心係咱們這些坊間小民的生計,竟連‘飛貨’也知曉。不知道的,還當柳公子手中握著不少商肆櫃坊呢。”

柳爽登時語噎,舌頭轉得倒是伶俐,轉瞬撫掌笑道:“顧娘子還似在沙州時一般愛說笑,要說商肆櫃坊,顧娘子那樣大的本事,怕是全不放在眼裏呢。”

“柳公子……莫再提沙州……”她垂下眼,幽幽長長地歎息:“我哪裏有什麽本事,風靈的義兄,原在沙州任大薩保的那位,倘若他未遭突厥人毒手,今日該在民部內行走的便是他,生生可惜了。柳公子可還記得他?”

柳爽臉色一沉,但摸不準她究竟是否知曉內情,生怕話語間泄了秘,故不知所措起來。但他一向喜逞口舌之利,教風靈嗆住,心頭不爽快,還待要開口還敬,卻見柳奭冷冷橫過一眼。他自知在風靈身上辦壞了兩樁差事,在他父親跟前不敢造次,咽下口邊的話退回他父親身後。

“不瞞顧娘子,舍妹全家亦在沙州,同未能幸免……”柳奭黯然了幾息,抹了把臉仿佛換了張臉,側身讓開道:“不說這些個了,叨擾顧娘子許久,恐耽擱了民部的正事,顧娘子,請便罷。”

風靈辭過柳奭,向柳爽抬起下巴勾眼一笑,自行離去。

見她身影沒入薄薄的晨靄中,柳爽低聲向他父親問道:“依阿耶瞧來,咱們的事,她能知幾許?”

柳奭張了張口,又緩緩閉上,下頜花白的胡須跟著輕輕一顫,他拈了拈須,下定了一個決心:“倘若聖人認定了她便是汝南,複還了公主稱號,我便請太子襄助,替你求娶她。人在咱們府中,還理會她知曉多少內情作甚。過個一兩年,不慎染了時疫或是起了急症,她便什麽都不知了。”

“父親……”柳爽倏然睜大眼,險些教喉間口水嗆住,“若她不是那位公主,該當如何?”

“那便盡你未盡之事。”

朝鼓響起,柳奭甩了甩袍袖,信步入朝,一麵走一麵丟下一句話,比這深冬晨間的寒氣更寒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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