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聖駕近前,風靈周邊攢動的人群不約而同地往後退了半步,風靈全副心思皆在自城門那邊牽馬過來的拂耽延身上,比眾人退後遲了一拍。
拂耽延就此瞥過來一眼,人群中他牽念至深的身影輕易就落入了他視線內,不禁微微抿唇。終究是聖駕跟前,他隻分了這一息的神,便重歸正肅,執了軍禮向李世民禮過。
殘血與黃塵糊抹在他麵頰上,風靈瞧不出他麵色如何,單從他的步伐來瞧,總還過得去,該是沒受什麽重創。她悄然安下心,方才有空暇注意到他手裏提著的那團黑乎乎的東西。
大約注意到此物的人也不止她一人,周遭倒吸氣兒的聲音此起彼伏,那黑不溜秋,糟亂一團的,竟是一顆帶著雜亂頭發的人頭,在拂耽延手上繞了兩圈,看不清麵目,卻猙獰地露著齊脖被斬斷的創口,血早已凝結住,連皮帶肉,成了黑紅的一大坨。
但見拂耽延罷了禮,高舉起手裏那團東西,朗聲道:“末將奉命追剿逃逆阿波達,今率玄甲軍回城複命,幸不辱命,已將負隅頑敵正法帶回。”
說話間,已有兵卒推著一駕木板車跟來,木板車上躺著一具無頭的屍身,從身上殘破的衣裳甲胄來看,正是阿波達無疑。拂耽延錯身讓開,好教李世民看清楚敵將的屍身,接著稟道:“餘薛延陀殘餘部眾萬餘,大半身亡,屍首不便運回,隻取了首級帶回,餘下生者寥寥,皆已與俘兵關押在城外。”
拂耽延嗓門原不大,這幾句卻是說得鏗鏘沉重,隨李世民而來的部落頭人俱在場,聽得清清楚楚,暗暗發驚,無不盤算,阿波達也算是驍勇凶悍,一萬多精兵盡折在了玄甲軍手中,聽聞玄甲軍人數湊足了不過五百,按這算法,那便是,每一個玄甲郎要應對砍殺二十漠北驍騎。
這筆賬算得諸位頭人心頭大震,原等著瞧獻俘典儀無俘可獻的笑柄,眼下卻成了另一種耀武揚威。不論獻俘典有無,北疆已定。
風靈無心欣賞北蠻部族臉上的敬畏,亦無心細聽李世民的嘉許之詞,她的目光落在拂耽延左側腿上,他的腿走動時總有些異樣,旁人或許不能查,可她熟悉他的每一個舉動,也熟悉各種創傷,不難瞧出他的腿上有傷。
玄色衣料將血跡掩藏起來,風靈距他又不近,左看右看瞧不清他究竟傷在了何處。過了一陣,周遭眾人開始慢慢後退,各自散開。風靈不好多留,隻得隨著人潮一同離去,卻又忍不住頻頻回望。
隱約中望見有人上前接應了拂耽延,他並未隨聖駕回行宮回話,而是返身出城,往大軍營帳那兒去了,可見當真是傷了哪裏,緊要著回營醫傷。
李世民返回行宮大殿前,風靈已飛奔回她居住的小院,麻利地淨麵更衣,敷了些素粉遮蓋一夜未睡的疲倦,好整以暇地在殿內侍弄起茶湯朱墨來。
至午膳之後,李世民正在殿內歇覺,風靈也得空出來疏散疏散,將出行宮正殿的院門,遠遠望見來了一乘步輦,步輦上斜坐著的正是拂耽延,已洗濯幹淨,換了一身新袍。瞧他的坐姿,風靈即刻便斷定他傷在了左膝上。
她心頭一慌,領兵打仗的郎將,傷了膝蓋,意味著再不能上馬,當日沙州軍府的丁四兒便是如此。她腳下步子愈走愈快,幾乎要小跑起來。
抬輦的內監本是要避開她走的,風靈將身在步輦前一橫,衽斂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忍著聲音裏的激動,緩緩道:“風靈見過延都尉,賀延都尉旗開得勝。”
內監隻得放下步輦,垂手退立至一旁。
拂耽延正了正身子,回道:“顧娘子還請罷禮,此原屬份內。”
拂耽延頓了幾息,不聞她動靜,抬頭望去,卻見她直勾勾地盯著他傷了的腿膝,頓默了片時,忽然發聲問道:“膝上傷勢如何?礙不礙?”
她突然丟開敬語,直剌剌地冒出這麽一句,步輦旁四名內監中有兩名迷惑地抬頭朝她望了一眼,風靈一心懸著拂耽延的膝傷,一時渾忘了眼前尚有人有,連關切之情清清楚楚地寫在了臉上。
“勞顧娘子記掛。”拂耽延在步輦上衝她抱了抱手:“並未傷在膝上,偏差了寸許,隻傷了腿上的皮肉。”
他盡力輕描淡寫,風靈如何能信,剛硬如他,要用輦子抬來麵聖,縱然真是隻傷了皮肉,也必定是皮開肉綻的了。
見她猶不肯信,拂耽延又道:“胡虜未盡,四海未平,豈敢隨意傷了膝骨不得騎射。”
聽了這話,風靈方半信半疑地點點頭,轉眼掃了掃四名抬輦的內監:“聖人午歇未起,勞煩阿監抬了延都尉,隨我往正殿耳房略坐坐,吃盞茶,待聖人醒了好覲見。”
內監知道她是聖人身畔侍墨的女子,依言抬起輦子,將拂耽延送至正殿烹茶備茶果的耳房,便算是交了這一樁差事。
風靈遣走在烹茶的宮人,自去闔上屋門,再轉過身時,眼裏已蓄滿了水光。拂耽延在矮榻上坐著看她,倒是微微笑了起來:“外人自當你聰敏強悍,豈知也是個愛哭的,好端端的怎又要哭。”
風靈大步朝他邁去,來不及拉起襦裙,不慎教裙裾絆住,幾乎是撲倒在了他膝邊。她也顧不得站起,坐在地下便去驗看他膝上的傷。直至看見那創處果然是險險地擦過膝蓋骨,僅是穿了腿肉,這才破涕為笑,仰麵時麵頰上尚掛著一顆淚珠子。
拂耽延伸手抹去她麵頰上殘留的淚珠,手掌卻再不肯離開她的麵龐:“你瞧,菩薩果然肯垂加護於我,定然是你祈告心誠,我便得安然歸來。”
“這也算安然。”風靈吸了吸鼻子,“我求告的,分明是刀槍劍戟都要繞著你走,可仍是帶了這樣深重的傷回來。”
“上回在莫賀延磧裏用過的康家蜈蚣藥酒,還剩了一些,勝過軍中草藥百倍,今晚我悄悄地予你送去。”風靈在他的創處輕輕比劃,橫豎如何看都是痛心。
二人正說著話,忽聽聞外頭起了數聲問安,側耳細聽,內監宮人們都稱“白校尉安好”。
“玄甲營校尉白勇,因聖人另有差遣,並未隨軍來靈州,這會兒怎在此處?”拂耽延疑道。
片刻,有內監來叩門,在外頭宣拂耽延入殿麵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