巡視的小隊從前頭進來,三三兩兩,相互閑聊著摘下腰間的佩刀。風靈在樹上忽聽有人道:“隊正,你說這玄甲營的人,究竟去了哪裏?”
“你問我?倒不若去問問掛天上的那月亮,它掛得高,許能望見。”那隊正沒好氣地回道。
“這事說來也是離奇,這一路過去,統共也就一條大道,怎就來來回回地尋不到一絲痕跡。”
“那阿波達還能攆得回麽?”
“要我說啊……”有人故弄玄虛道:“準是碰見了什麽不幹淨的凶物……”
“呸!”立時邊有人駁他:“你可見過玄甲營領軍延都尉沙場上殺敵的模樣?恐是厲鬼凶神見了都要躲一躲,哪有自個兒湊上去的理兒?”
一陣低沉的哄笑中大約是那隊正在下令:“都悠著些罷,趁有功夫歇,多歇一會子,聽說聖人下了諭令,至明日,若過了辰時還不見玄甲軍歸來,便要動大軍一路搜回去,介時有你們這些人受的。”
那幾人聽聞可能要重回那掙出命來的地方,皆有些膽寒,登時便閉了嘴,卸了佩刀箭筒等物回屋內去了。
風靈縮回身子,隱沒在未落盡的枝葉間。她藏身的這株樹高壯粗實,許有一二百年了,順著樹冠子再往上攀了一段,那樹冠已然超拔出了城樓。
她探頭張望去,城外的主道就在她跟前,在月光下異常清晰,再略遠些,唐軍大營的篝火忽閃忽閃,綿延了好幾裏出去,將賀蘭山脈的半壁山崖映成了暗紅,毫無畏懼地迎向巍巍群山。
風靈在樹冠高處擇了一頓粗壯的枝條坐下,抱了膝蓋凝視著下麵的那條大道,心裏默默地將求垂加護的經文又念了幾遍。可方才那幾人所說,攪亂了她的心,經文再不能慢條斯理地默念下去,念著念著,她的心思便跑到了別處。
聖人已下了諭令明日便調動大軍,不論他是為尋玄甲軍,還是為揪住阿波達,挽回在部落長老們跟前的顏麵,風靈並不在意,她隻想跟著大軍一同尋過去,仿若,隻有她才能感知到拂耽延究竟在何處,旁人再不能如她這般迫切上心的。
她背倚著枝幹擬了至少七八個可以在聖人跟前說得過去,又能隨軍出去的說辭,可每一個皆不能教她滿意,顧慮重重,縛手縛腳。要依照她以往的性子,必定是先不管不顧地去了,回頭再想法子圓過去,她幾乎就要認定了這個最幹脆直接,也是最冒險的做法了,卻抵抗不住兜頭襲來的困倦,背靠著樹幹睡了過去。
次晨將她喚醒的是樹底下那間屋子的動靜,有人粗聲大吼:“玄甲軍歸來了,回來啦!”
風靈一個激靈,猛地睜開眼,腦袋裏頭一個念頭竟是自己還在夢中,因太過期盼拂耽延安然歸來,正於半睡半醒見做著夢。她轉動了一下目珠,微微掀開一點眼皮,初升的純淨的日光一下湧入她的眼底,紮得她的眼有些刺痛。
因這突如其來的痛感,她忽然意識到這不是夢境,她在大槐樹上睡了半夜,方才有人大呼小叫著“玄甲軍歸來了”,將她吵醒。
“快!快出來瞧去!”又有人奔進後院,招呼衙房內的人:“延都尉回來了。”
風靈的心口被人抽空了一般,有一息巨大衝擊過後的空洞無著,身子也跟著晃動了起來,險險掉下樹去,她急忙伸手抓住一條略粗實的樹枝,穩住忍不住發顫的身子,一麵揉著發麻的腿一麵從粗幹上站起身,放眼眺望城外的大道。
果然有一團濃濃的黃塵,自大道的那一頭席卷過來,她看不見黃塵內的情形,仿佛自己也教濃重的塵土裹住了似的,望不到,聽不見,呼吸不過來。
風靈情不自禁地伸手緊緊揪住自己胸前的衣襟,摒住了呼吸,將全部的注意力貫注至耳上,竭力去辨聽那相隔甚遠,不可能聽見的馬蹄聲。
幾乎是一眨眼之間,黃塵中便躍出一匹馬來。馬上玄甲裹身的郎將,背著馬槊,一手控馬,一手提著不知什麽黑乎乎的物件,疲態、血汙、殘破的戎袍,皆遮掩不住他帶出的那股凜然肅殺。
風靈立在枝葉間,水汽糊了眼,唇角卻翹起了一個好看的弧度,視線貪戀地籠罩住他,跟著他一寸寸地移動。他身後跟著的百來騎,並揚起的塵土,她全不能見。
待拂耽延馳近城門,風靈方才看清楚,他手裏提著的黑乎乎的東西,竟是一個血肉模糊的人頭,灰黑的頭發教他在手腕上纏繞了兩道,緊緊拽著。
城內有人高聲吆喝,又有武人清道,聽著動靜,風靈揣度是聖人親臨城門來迎玄甲軍,她也不好再在樹上呆著。衙房內的人皆奔出去看熱鬧,待他們一個接一個地跑出去,後院重歸寂靜時,風靈便從樹上慢慢蹭了下來。
時機倒教她拿捏得正巧,她從那衙房後院出去時,門前正有一陣大亂,左右候衛的佽飛忙著將人往主道兩邊趕,風靈便混在擠擠挨挨堵在主道上引頸探望的人堆中隨波逐流。她身形本就單弱些,衣裙發飾也素簡,往人群中一混,毫不起眼。
她所立的位置絕佳,距城門近,玄甲軍進城門的每一步她都能望得清清楚楚,主道也在她跟前,前頭還有兩排人擋著,既能聽得清瞧得見,又不至暴露人前。
未幾,主道深入城中的那一端,果然有佽飛奔來,分立兩側,跟著便是兩列內監探道,確認主道清淨了之後,抄手垂目肅立道旁。
不遠處已能望見鹵薄的陣仗,旌旗簇簇,鼓聲隆隆,風靈不自禁地又往後藏了小半步。自內向城外方向的沿途,有人歡呼起來,有人跪拜在地高呼“聖躬萬福”。
風靈暗自祈求立於她身前的那幾人切莫跪倒叩拜,好好兒地替她遮擋著聖人的視線才好。聖駕轉眼便到了近前,在距她不足十步之處停了步輦。所幸,她前頭那些人皆是在輪休的戍衛武人,慣執軍禮,不似尋常百姓那般跪拜迎駕,不過是略作了禮,仍站立著,風靈這才安心地探出小半邊身子,窺望前頭大道上的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