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波殿內燈火通明,不斷有宮婢往來,一隻隻銅盆流水似地往裏送,眾人皆緘默,悶頭做著自己該做的,偶有人低語幾句,也是在避人之處。
杏葉紅著眼眶跪坐在榻前的足踏上,反複地將涼水浸透的布帛搭在風靈額上,不一會兒布帛失了涼氣,又得再換過一塊,銅盆裏的涼水也不斷地更換。
李世民不便進內室,隻在外殿坐著,隔著帷幔依稀能見裏頭忙碌的人影。竹枝垂頭跪於他一側,她算得是這一殿宮人裏頭最為鎮定的,有條不紊地將尚藥局奉禦的話傳予李世民聽。
“張奉禦說,跌墜的傷皆係皮外傷,倒不打緊,歇息數日養養筋骨便可痊愈。”
阿盛朝帷幔投望一眼:“既如此,人怎還不醒?”
竹枝不敢抬頭,伏地努力背誦著奉禦說過的話:“說是,顧娘子本就有氣厥的症候,因連日受寒,今晨風寒暴起,虧了氣血,再有擊鞠場上連番受累受驚,致使……致使氣機逆亂,升降乖戾……氣血陰陽不相順接,怕是一時不能醒神回厥……”
李世民蹙起了兩道眉,阿盛見狀,忙打斷竹枝:“哪個要你背醫書了,要聽醫書尚藥局的哪一個不會背?你起來,隻說顧娘子情形如何!”
竹枝陡然一驚,從地下直起腰,雙膝仍舊不敢動。“顧娘子她……昏昏沉沉,滴水喂不進,煎了四味回陽飲,喂不進也是徒然,又燒得利害,全靠著涼水先散熱。”
“仔細照料著。”李世民長歎一聲,慢慢站起身,阿盛上前攙扶,他卻擺了擺手,吩咐道:“你去,傳下口諭,命奉禦今夜不得擅離淩波殿。”
他繞行至帷幔前,隔著輕幔默立了一會兒,麵上雖不見神情異變,心口卻陣陣發涼,口裏喃喃地反複:“氣厥……氣厥之症……”
眼前這情形,仿若重回十六年前,他最珍愛的稚女亦身帶了氣厥症候,忽一日,仿佛也是風寒催化,氣厥之症暴起,可憐她生母早逝,唯一可靠的阿耶身係塞北戰事,不知年幼的她是如何孤單單地苦苦爭持了一夜,終在天明時撒手人寰,等不到阿耶回宮來見。
待他趕回長安,隻在太廟內見了一副莊重體麵,冷冰冰的棺槨。多年來,他不敢去想那蒼白幼弱的麵龐上,最終浮現出的盼等不到的失望,究竟該是如何的悲戚。然,今夜的情形,仿若是要將他缺失的那晚補上。
他的手心裏沁出些許冷汗,理智提醒著自己,裏頭躺著的不過是一名來曆不明的平民女子,與他逝去十六年的汝南公主無分毫幹係。
阿盛在他身邊輕咳一聲:“陛下……已交三更,早些回去歇了罷,張奉禦即刻便至。”
李世民點了點頭,從胸中吐出一口沉重的呼氣,想將那些壓在他胸口的過往一並呼出。轉身的瞬間,帷幔裏頭含糊不清地冒出一句囈語。
他頓住身子,扭過頭側耳細聽,囈語又接連冒出兩句,仿佛是在喚什麽人。
“阿盛,你可聽見……”李世民疑問道。
阿盛點頭不迭:“聽見了,聽見了。”
“拉開!”李世民指向帷幔,也不顧什麽體統禮儀,自是無人敢質疑,兩名宮婢上前將帷幔掛起,睡榻上狼狽失色的一張臉赫然展現在他眼前,灰黃的麵頰上兩抹暗紅襯得麵色極其難看。
“阿延……”風靈微微轉了轉腦袋,緊皺起眉頭含糊不清地喚了一聲。
“她是在,是在喚何人?”李世民不能確定地問向阿盛:“她在喚‘阿耶’?”
阿盛一怔,她口齒含糊,仿佛是在喚“阿耶”,又仿佛不是。
“阿延……阿延。”風靈又喚了兩聲,這一回竟還從錦被中伸出了手,在空氣中胡亂抓了一把。
“陛下。”阿盛肯定道:“是在喚‘阿耶’呢。”
李世民一抬手,握住了她懸空在榻邊的手,好似抓住了十六年前錯失的機會,低聲哄道:“阿耶在呢,阿耶在此。”
周遭宮人,連同阿盛在內,皆大吃一驚,隻不敢言語。一時間,淩波殿正屋內,一片寂然,靜得隻剩下風靈渾渾噩噩的夢囈,和李世民的低語,宛如帶了回聲,在殿內盤桓。
……
奉召前來的張奉禦不敢怠慢,一絲不苟地每隔半時辰探一會脈象,偶也施上幾針,再有不間斷的浸透了涼水的布帛擦拭額頭手心,寒熱散得倒也快。漸漸地,風靈的牙關鬆了些許,多少能灌進點藥汁,杏葉忙端上溫熱的湯藥,一匙一匙地喂了半碗進去。
滿殿的人,跟著張奉禦一同鬆了口氣。
下半夜,淩波殿裏倒是熱鬧起來,進進出出的人幾乎不斷,若非李世民不許人進正屋內室攪擾,這屋大約要比東市的商肆還熱鬧些。
楊淑妃得了消息,來得最快,望探了風靈,唏噓一番,便勸著聖人回含風殿歇息,勸慰未果,她隻得命人搬了錦墊軟枕,置於風靈睡榻邊,好教聖人坐得適意些,又在外間陪坐了一會子,阿盛來傳話,請她自回寢殿歇去。
楊淑妃離了淩波殿不多時,隨行翠微宮的諸位宮眷一一來訪,卻未能得準進殿,怏怏離去。人來人往中,獨不見高陽公主的蹤影。
直至外頭報過寅初,內監來稟,稱弘法院的玄奘法師攜大弟子辯機來探,但不便入殿,隻在殿外問安。李世民本欲親往殿外去見,內監卻道:“玄奘法師隻道,顧娘子廣積善緣,自有綿厚福澤鋪墊,又許諾早課時將替顧娘子誦經祈福,便與辯機大和尚一同走了。”
不一會兒,淩波殿一側的弘法院傳來早課的鍾鼓聲,沉沉梵音,仿若從遠處傳來,凝神細聽,六字大明咒過後,便是玄奘法師親譯的《藥師琉璃光如來本願功德經》。
近旁者皆知風靈信奉釋教,看她的麵色,不知是否因大德高僧的加持,竟寬舒了不少,夢囈胡話也停了,睡得沉穩安寧。
及到此時,殿外方才傳,高陽公主來探,因怕擾了顧娘子安眠,隻在殿外問了情形,遙遙向聖人禮過,便走了。
傳話人卻未曾提及,高陽公主在探問顧娘子病情之前,先問了玄奘法師與辯機大和尚有否來過。更無人留意,她離去的方向與她的來路相反,沿著小徑往弘法院走去,在弘法院的矮牆下佇立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