場中皆是擊鞠的良手,豈能看不懂這局勢,眼瞧著單弱的小女子在馬上應對得臉色煞白,氣喘連連,有些人有心伸援手,可心裏細咂摸一回,隻怕賀魯是瞧上了她,這才糾纏戲弄於她,自忖犯不著為一介身份不明的平民女子開罪了賀魯。
也有知道些朝事的,因悉風靈在民部倡稅商之法,一衣帶水,多少影響著自家親族,便抱了些落井下石的痛快,袖手旁觀。
終是有人看不過眼,替她擋了幾回,予她喘息的機會。風靈側目望去,卻不料援手的人正是平素待她最是淡薄的太子。趁著近身,她忙道謝。
“不願見突厥人欺淩我唐家女兒罷了。”李治冷聲打斷她的謝語,輕踢著馬腹去逐球,仍是不肯正眼看她。
風靈得了隙喘口氣略休整一回,從開賽前她便覺五花馬不甚對勁,正想趁隙查看,可藤球卻並不予她那麽多間隙喘氣,才離開她視線幾息功夫的朱紅藤球,驀地又折回來。
不同方才,這一回藤球帶著淩厲的勁風,直奔她頭麵而來。風靈腦中陡然閃現初入宮時,偶遇聖人與諸皇子擊鞠,那枚她躲讓開之後在樹幹上砸爛的藤球。彼時她尚能輕巧巧地避開那衝她腦袋來的藤球,然眼下,她精疲力竭,頭昏腦漲,再躲讓不及。
藤球直衝著頭麵,力道十足,一擊之下焉有活命。風靈心底一片淒然:賀魯果然不肯放過,拖得人疲馬乏時,這便要痛下殺手。
可藤球距她不足一臂之際,壯碩的身形倏地從她身邊擦過,風靈眼睜睜地瞧著賀魯迎向那枚帶著殺意的藤球,拋開手裏的球杆,竟徑直伸臂朝藤球揮去,硬是以自己的手臂替她擋開了藤球。
藤球落地,四分五裂,銅鈴從破碎的藤球中滾落出來,仍然無辜地“鈴鈴”作響。
風靈胸中長出的那口氣才行至一半,五花馬又忽地撂起了蹄子,賀魯飛馳過來時與風靈擦身而過,巨大的衝擊力道驚到了五花馬。從開賽伊始,風靈努力製住它,它雖不時搖頭晃腦地扭動,總還勉強能騎得,這一驚之下,卻再不能受控,猛烈地朝後撂蹄,原地跳騰不止。
風靈雙膝不由緊緊夾住馬肚,俯身緊貼在馬背上。可她夾得越緊,五花馬好似越是痛苦,甩脫她的氣力越大。風靈忽覺腿內側硌著了什麽硬物,用力緊貼時隱約有刺感。
她咬緊牙關,騰出一隻緊握韁繩的手,朝馬鞍內側探去。
“撒手做什麽!還不快拽緊韁繩!”賀魯聽見馬發狂的動靜,扭頭望她,見她一手放開了韁繩,突厥話脫口而出,驚聲大嚷。
風靈的手指觸及了一樣硬冷尖刺的物件,仿佛是帶刺的球狀銅鐵,小而尖利。她將手往裏又伸進了一些,想抓住那尖刺之物,將它取出。
五花馬仿若受了痛,拚盡全力跳騰了起來。風靈將將來得及抓住那物件,卻來不及抽手握韁,身上殘存的氣力隨著五花馬的一跳,瞬間耗盡。她伸手在半空中抓了一把空,便從馬背上斜斜地栽倒了下來。
五花馬驟然失了束縛和背負,猛地朝前躥出老遠去。一道胭脂色的身影重重地墜在地下,在灰黃的塵土中滾了好幾轉,便再不動彈。
風靈眼前已是一片烏黑混沌,她聽見馬嘶人沸聲,好些驚慌的聲音在喚“顧娘子”,離她最近的,有人說著難聽的突厥話,好像是在罵她蠢笨,有粗糙的手環住她的臂膀。
風靈下意識地想要掙脫,卻使喚不動自己的身子,終於支撐不住,軟了身子,失了意識,墮入黑沉中。
……
李世民從座中站起身,才向前挪了一步,阿盛便已吩咐指派身邊的內監們,該去場下抬人的,該去尚藥局請奉禦的,該往淩波殿去知會的,有條不紊地分派了下去。
“陛下。”阿盛躬身提醒道:“擊鞠賽尚未完。”
不論風靈在聖人跟前如何,總還是一介平民。不過是一名無足輕重的平民墜馬,原不該影響賽事,再替換上一人,賽事還該繼續。
李世民抬起手臂,正要宣告重新開局。賀魯卻下了馬,行至場邊向李世民舉了舉臂:“臣怕是傷了筋骨,掃了諸位的興致,還望天可汗恕罪。”
這一聲“天可汗”,是藩王當眾臣服於唐王的象征,賀魯既已稱了“天可汗”,這一場覲見便實至名歸,可體體麵麵地收尾。
當即,賀魯又說了一些稱頌之語,李世民寬宏回複。震懾恫嚇有大唐軍威,安撫歸順便靠封侯賜官,賀魯更衣而出,受封瑤池都督、左驍衛將軍,並得賜設牙帳於庭州莫賀城。
不論是阿史那賀魯還是李世民,雖都不曾問起風靈傷情如何,一直設宴談笑風生至夜,但多少皆有些心不在焉。
待曲終人散之時,月已高懸中天。阿盛掌燈,引著已更除深衣大袍的李世民穿過小徑往淩波殿去。人未至殿前,吵嚷聲先傳了過來,李世民停駐腳步,皺眉望了一回。縱是月色不夠清明,也能聽出是賀魯粗嘎無禮的嚷嚷聲。
李世民向阿盛遞過一個眼色,阿盛忙小跑向淩波殿。片刻之後,吵囔聲漸息,阿盛又彎著腰跑了回來,向李世民稟道:“賀魯將軍在殿前嚷著要望探顧娘子,當值戍衛不許外男踏入寸步,自是不讓,這便起了紛爭。”
“當值的是哪一個?倒有這樣的膽魄。”李世民往前走了幾步,漫不經心地問道。
“正是拂耽延。”
阿盛的應答仿佛扯住了李世民的腳步,頓了一步,他若有似無地輕笑了一聲:“自然是他,虧得還這二人還知曉顧忌皇家威儀,未將淩波殿拆了。”
走了幾步,他忽又停下步子,轉頭疑惑地望向阿盛:“那丫頭,不過是一名商戶家的女子,容色雖姣好,卻也算不得是國色,賀魯怎就如此上心?”
阿盛沉直覺告訴他此事該先稟明了楊淑妃才是,可眼下情勢並不好辨明,顧娘子不僅在宮內站穩了腳,更是接下了稅賦要事,今日擊鞠場上,太子替她擋下那幾球,他瞧得分明,隻怕往後吳王的指望要愈發少了,楊淑妃的權勢也隻在後宮而已,吳王母子的前景還真不好說。
阿盛經年隨王伴駕,又是何等的明白人,越是水渾的池子,便越是要抱定立柱,方可保個萬全。當下他便一五一十地稟道:“賀魯將軍稱,昔年顧娘子率領自家部曲走貨時,曾與他麾下起過些誤會,戰過一場,惺惺相惜,顧娘子受了重創,自是想探她一探。”
李世民隨口“哦”了一聲,便再不提。燈火晃動,阿盛看不清聖人臉上的神色。他卻不知,此時莫說他看不清,連李世民自己也不甚清楚,為何聽說風靈曾與突厥人戰過時,激不起他的驚異,倒覺她原就該如此逞強悍勇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