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方正要下場,賀魯忽揚聲笑道:“久聞聖人馬術亦是了得,不若趁著今日高興,賀魯乞聖人指教一二。”他從席上起身,依著突厥的禮,單膝點地,一手按著心口,垂首請道。
風靈心裏連呼了幾聲“果然”,反倒有了一種大石落地的坦然。她瞥見阿盛朝她投來的目光,她似乎能感受到遠處錦繡篷障內亦有人緊盯著她。她站在李世民背後,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猶豫不決是否要冒出這一頭。
阿盛緊追來一眼,微微朝前揚了揚下巴,風靈的心在一步步地向後退縮,可退縮至一半,阿盛身上的內監服製卻刺著她的心和眼,無端地總想著內監一路小跑著送至兩儀殿的那碗溫熱的菰米粥,拷問著她暗存的回報之心。
當下她一橫心,繞過禦座上前,衽斂低著頭道:“民女好騎術,亦久聞賀魯將軍盛名,今日一見,難抑求教之心,鬥膽乞請於聖駕前。”
她抬頭去望李世民的臉色,卻不敢教眼角的餘光散開,她能聽見身邊陡然沉重的呼吸聲,也隻得強忍著胸腔內上躥下跳的心,裝作渾然不覺。
李世民重疾初愈,麵色仍舊算不上好,正肅莊重之下暗藏了一縷難以捕捉的欣慰,他怔默了一息,轉而沉聲笑道:“朕便是應許,也該問過賀魯將軍肯否先恕過你無禮之舉。”
風靈慢吞吞地側過身,對著賀魯作禮:“民女粗莽不懂禮,還望將軍恕過。”
賀魯頓了許久,忽然朗聲笑起來:“甚好,甚好!”口氣顯然不善。
那笑聲每回教風靈聽見,總覺得夾帶了陣陣陰風,令她心底發毛。她辨不出那兩聲“甚好”的意思,提起膽子抬頭望去一眼,賀魯形容依舊,分毫未變,緊貼著麵頰的卷曲虯髯遮蓋不住他此刻怒極反笑的神色。
風靈端著禮的雙膝有些打晃,寒熱不知又重了幾分,身子一陣發虛,麵上因敷了素粉,倒瞧不出什麽端倪。
賀魯悠悠地將她上下打量了一遍,忽變了口風,豁然道:“卻是不想大唐女子亦有如此好騎術的,大膽爽利絲毫不輸咱們草原上女子。我若是拂了你這份心,倒是要貽笑大唐了。既如此……走,咱們場下說話。”
一場原本帶著邦交手腕的無甚趣味的擊鞠賽,霎時起了無傷大雅的微變,這微變引得場邊錦繡篷障內的宮眷們皆提起了興致,連得待風靈最是淡漠的太子李治,亦不免複雜地多瞧了她兩眼,一麵對她的貿然出頭嗤之以鼻,一麵又由衷感激她無畏地替聖人擋去了一次不必要的折損。
風靈木然地走下石階,走向早已牽至場邊的那匹五花馬。將行至馬首處,柳爽突然從旁躥出,格擋在她與五花馬之間,眉眼間帶著一貫的謙恭笑意,向她拱手作揖:“爽在外風聞宮中有一女子,善營商,能經濟策略之事,也不知怎的,在下聽著耳熟,私揣別是沙州故人,今日一見,真真是緣分匪淺。顧娘子,別來無恙?”
風靈不願與他多交一語,涼涼回道:“托賴柳公子,如今很是過得。”
柳爽毫不在意她夾槍帶棒的話語,仍舊笑得一臉誠摯,順手遞上擊鞠用的木杆:“顧娘子,留神了。”
風靈淡淡冷哼,心道:賀魯雖可惡,卻當真是從未傷過我,若要留神,想來也該留神你這毒蟲妖物才是。
她心裏如是想著,手裏亦不去接他遞來的木杆,隻從侍立在旁的內監手裏去取木杆。柳爽倒也不惱,笑嗬嗬地將風靈不接的木杆拋回內監手裏,衝她作了揖,自顧自地去牽馬。
風靈順了順五花馬的馬鬃,暗提了一口氣,翻身上馬,人雖在馬背上坐住了,頭腦卻是一陣眩暈,眼前掠過好大一片黑雲似的,隔了好幾息方才重新能視物。遍身的皮膚與衣料磨擦,不時傳來刺痛感,因她越來越燙的身子痛感愈發突兀。
坐下的五花馬仿若能感知到她身上的病痛,低嘶著向後連退了好幾步,不安地甩著尾巴,扭動身子。風靈安撫地在它的脖頸上拍了幾拍,勉強使之安靜下來。
一時間鼓聲轟然擂起,如同三軍呼喝,風靈不敢再有絲毫分心,提馬進場。
對麵突厥人那一隊,亦跟著鼓點下了場,高舉了擊鞠杆粗聲吆喝。
若非前狼後虎的危局當前,若非皇家威儀的震懾,若非此刻寒熱高燒纏身,眼下的這一場擊鞠,原是能教風靈熱血沸騰的。而此刻,她隻能一壁戰戰兢兢地避開阿史那賀魯投過來的灼烈的注視,一壁強撐起精神小心應付賽事。
鼓聲戛然而止,清脆的鈴聲仿佛穿透了沉重的鼓聲而來,隨著鈴聲,一枚拳頭大小的朱紅鏤空藤球被高高地拋至半空,藤球內的小銅鈴脆聲宣示著這一場擊鞠賽的開始。
風靈上場原隻為替李世民擋難,夾在一群天家貴胄之間,她抱定了主意隻為湊數,絕不冒進。況且她頭暈眼花,一心隻盼求速戰速決,好下場歇口氣。
可那藤球卻不容她這般想,魔怔了似地總往她馬蹄邊滾,她心生煩躁,偏那銅鈴的“鈴鈴”聲,如影隨形,糾纏著她不放。五花馬也不甚安分,分明已馴服,卻似生馬那般,一得了機會便扭動身子,想要將她甩下馬去。
撐持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她才摸清了藤球糾纏不休的原因,哪裏是藤球魔怔,分明是賀魯在作祟,但凡他得了球,便揮杆朝她這便送來,縱是中途有人將它搶了去,不一會兒功夫,又教他截了回來,仍舊揮送予她。
賀魯的怨怒,清清楚楚地展現在這一揮一送之間。
風靈在馬上疲於應對,這暑熱全無的時節中,鬢邊發絲、貼身的衫子仍是教汗水濡得透濕,隻那汗水竟是涼的。
賀魯得了幾個機會,挨近風靈身邊,在兩匹馬相擦而過時,風靈聽見了他壓得極低,冰冷的一句:“我翻遍了整個沙州尋不見你,不想你竟是躲在了皇城,你的一舉一動皆教人吃驚呢。”
風靈悶頭掠過他身側,裝聾作啞隻當未聽見他說了什麽。
她心裏想過無數回,賀魯得了準娶唐女的敕書,往敦煌城去接她時,乍然發覺她與她的顧坊已蹤影全無,那天雷地火般的憤怒,該是如何了得。
此時相對,沒立時便砍殺了她,也不知是如何忍下的。故此,她也隻得一遍遍地接下那帶著鬱氣的藤球,決計不敢火上澆油,再將他的怒火勾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