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枝正欲要勸她快些,風靈倒搶在她前頭:“你幾時知我最喜這鶉子卵的?”
竹枝耗盡最後一絲耐心,舉箸將盤內的鶉子卵一枚枚盡數夾入風靈麵前的小碟內,賠著笑臉哄道:“娘子既喜歡,便多用些。”心裏恨不能徑直將它們全塞入她口裏,立時便咽下去。
好容易半哄半催著,將一餐飯食用完,已是酉末戌初,月上簷牙。風靈心滿意足地抹了抹嘴,吩咐竹枝:“好姊姊,替我走一趟淨房,催一催洗浴熱湯罷,這一身的汗氣,熏得人難受。”
竹枝想著也是有理,瞧著她汗津津的模樣,本已是無禮的了,現下便愈發入不得眼了,遂急急衝衝地趕往淨房敦促洗沐事宜來。
風靈聽著竹枝漸遠的步子,自忖:自古帝王最恨結黨營私,前朝如是,後宮亦不例外,聖人早有話在先,倘若再與楊淑妃一黨暗通款曲,便是嫌命太長。
竹枝的步子已沒入幽暗的遊廊中不可辨了,風靈揚聲喚了杏葉。
楊淑妃送來的小箱便在胡榻邊放置著,風靈動都不曾動一下,指著那小箱向杏葉命道:“帶兩個人,將這個送回安仁殿去,便同夫人說,風靈不曾有功,這些賞恐怕是要折煞了風靈,且後宮中凡出資買過牡丹的,人皆有功,夫人若執意不肯收回,風靈便隻有將這些散予眾人,也好使得聖恩均沾。”
杏葉猶疑地盯著那小箱,遲遲不動。風靈又催道:“方才已同竹枝姊姊商議過,這份功著實不敢居,你趕緊辦去,莫等晚了,安仁殿下了鑰,便遲了。我拿你是問時可莫要哭。”
杏葉嘴上雖厲害,膽子卻不大,經風靈三言兩語一嚇唬,便利利索索地去指了兩名宮婢,一刻不敢耽擱,帶著小箱直往安仁殿去了。
待竹枝回至正房來請風靈去沐浴,杏葉與那一小箱的賄賂,早已離了昭慶殿。
竹枝尚不知情,趕著風靈去淨房,風靈也便笑嘻嘻地應了。
隔了小半時辰,她擦著濕發,舒舒爽爽地自淨房內出來回至正屋,迎麵正碰上回來覆命的杏葉:“顧娘子,東西已送回去了,夫人說顧娘子客氣了,往後……”
這話於竹枝不啻是晴天霹靂,她略失了控,轉向杏葉打斷道:“你說送了什麽去?”
“竹枝姊姊要嚇著杏葉了。”風靈笑微微地拉過杏葉:“便是晚膳前,我同姊姊說的,不敢當籌資功勞的事兒,方才我已讓杏葉將那賞賜送回了安仁殿。姊姊莫再誇讚,風靈真真是當不起……”
竹枝心底苦笑不止,誇讚,誇讚……這話聽著諷意十足,她望望風靈,那故作的一臉不明就裏的癡傻笑容亦教她咬牙切齒。
她與杏葉不同,杏葉不過是個沒甚思量的傻子,隻因楊淑妃略看重她一兩眼,便覺是委以重任了,替楊淑妃行事全憑那股子傻裏傻氣的責任。而她,父兄皆在楊淑妃外頭的產業上做活,她得楊淑妃重用,父兄皆有體麵,她若在楊淑妃跟前不得用了,父兄便跟著遭人白眼。
這一回壞了差事,卻不知她一家要跟著遭多少罪,竹枝心裏頭憋了一團鬱氣,悶悶地向風靈告了退,便回屋去了。風靈一時暢快,對杏葉大加讚賞,也遣了她回去歇息。杏葉自到了昭慶殿,便未曾得過風靈一句好話,今晚這一通讚,倒令她不好意思起來。
杏葉回屋不多時,偏院她與竹枝同住的屋內便響起了二人爭執的響動,杏葉嗓門大,氣勢洶湧些,可過了一陣哭著跑出屋子的卻是她。
風靈離得遠未曾聽見,也無宮婢敢來擾她,且這一日平靜之下驚濤駭浪,當真是累她得夠嗆,不待發絲全幹,倒頭便睡了過去。
這一晚昭慶殿不安生的僅是宮婢所居的小偏院,安仁殿不安生的卻是楊淑妃的那顆心,翻來覆去直至子時還睡不踏實。
可這宮牆外頭,各坊之內,但凡那高門顯貴之家,十有八九皆焦躁難安了起來。今日下半晌稅商之策將將從風靈口中說出,不過短短幾個時辰,便已不脛而走,跑出兩儀殿,衝出宮牆,散入各坊內的高大門楣中。
風靈若是得知,必定要驚歎長安城內走消息的速度比敦煌城不知要快上多少,也幾乎無什麽秘事能瞞得下。
將近閉坊時分,長安城的一百零八坊內,燈火漸次熄去,最是一日疏懶時,路上縱使還有人在走動,也俱是急急地在閉坊前要趕回自家的,無人在意旁人的去向。
一駕民部郎中秦岩府上的青帳小車,頂著愈濃的夜色,急急忙忙地駛入柳府所在的那一坊。那一坊權貴居多,守坊門的極有眼色,忙將半閉的坊門重又打開,好讓那駕疾馳來的馬車入坊。
車甫一在柳府門前停穩,不待車夫下車放置足踏,秦岩便撩袍自車上跳下,門房正要上鑰,乍一見秦岩,急忙撒腿便往裏頭稟。
自從出了玉姬那檔子事,險些釀成大禍之後,柳爽便再未敢夜宿平康坊的樂坊伎樓過。秦岩夜間到訪,他先他父親迎了出來,將秦岩迎入議事的廳堂,命人奉茶點。
秦岩卻是無心吃茶,在廳堂內來回團團地走動,直至柳奭穿著一身家常袍子,從內院過來。秦岩大步迎上前,拱了拱手權當是見了禮:“冒昧夜訪,柳公莫怪。”
柳奭罷了他的禮,揮手請道:“快坐下說話。”
秦岩向左右一望,柳爽立時便領會了,站起身,打發了屋中的仆婢侍從出去,返身回屋闔上了大門,又親手去添了幾盞燭燈。
柳奭向秦岩道:“此間安穩,秦郎中但說無妨。”
秦岩深吸了口氣,將今日晌午過後,兩儀殿內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說了一遍,風靈的論調、聖人的神情、唐儉的回應,細枝末節連一個字都不敢漏。
柳奭的眉頭越抽越緊,原本還帶了那麽一些倦意,霎時一掃而光。再往後聽下去,連坐也坐不得了,站起身緊撚著花白的胡須,在廳堂內來回踱步。(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