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整了一日一夜,次日不待天亮,驛館中做活的婦人便來叩開風靈的房門:“都尉命奴前來服侍小娘子起身,說是五更集隊拔營,莫要誤了時辰。”
那婦人因收了風靈的錢,尤為殷勤。風靈右手不便利,她手腳麻利地替她淨麵漱齒、係袍登靴,又照著她的吩咐梳好了發辮,左謝右謝地送出驛館,正逢府兵集結收整完備,上馬欲行。
風靈的大宛馬有人替她牽了來,她左手拉了韁繩,費力地踩著馬鐙上了馬,人雖是在馬上坐住了,卻因右手拉不得韁繩,控不住馬首,單薄的身子在馬上搖搖晃晃,幾欲墜落。
“你與我同騎。”拂耽延的馬溜溜達達地靠過來,也不問風靈願不願意,他探臂就過來,一手拎了她的脖領子,一手抓住她腰間的革帶,粗莽得如同抓起一隻布袋。
風靈驚叫了一聲,瞬息便教他帶到了身前,牢牢地固定在了他前胸,不論她如何扭動,皆是徒勞,反倒惹得府兵們和那送出來的婦人竊竊低笑。
風靈雖不講究男女大防,卻也不曾與阿爹兄長外的男子挨得這般近,近得能聽見他在她頭頂的喘氣聲,整個人立時被他身上的皮革甲衣氣息裹挾,後背緊貼著他的胸膛,他“撲通撲通”的心跳一下一下,格外清晰強勁。
風靈不禁臉微紅,低聲道:“不必勞煩都尉……”
拂耽延仿若未聞,撥轉了馬頭,下令啟程。
跑出將近一裏,風靈才聽見耳畔低沉的回應:“顧娘子若覺著尷尬,這一路不將你想作女兒家便是。”
風靈的微羞登時叫他這一句抹了個幹淨,前日才覺他有情有義,眼下隻悔自己將他想得太好,磨著牙嘟囔道:“延都尉不必介懷,風靈也未將你當做男郎。”
一氣兒約莫跑出二十裏,風靈不必自己策馬,坐著又動彈不得,無趣兒得緊。閑來想起這兩日來滿腹的疑問,躊躇了許久不知能不能問。
憋了許久,她終是按捺不住,半側了身子仰頭試探著喚道:“延都尉?”
“坐穩。”拂耽延不冷不熱地命道。
風靈扭回身,抬高嗓音又喚:“延都尉?”
“何事?”
“突厥人為何要襲唐軍?”
又是一片靜默。風靈暗自忿忿:問話十句也不答一句,武夫不知禮倒也罷了,既知荀子,想來該是個念過書的,先生未曾教過禮麽?
“你怎知不是強人匪盜,卻是突厥人?”拂耽延突然悶聲開口,倒把風靈唬了一跳。
“天底下哪有那樣呆蠢的匪人?”風靈隻覺好笑:“行軍又不帶貨,尋常匪盜見唐軍路過避猶不及,那些強人不搶商隊,反倒衝著兵械精良且又無利可圖的唐軍行盜?”
拂耽延被她嗆了聲,兩人又重回沉默。隔了好一會兒,風靈再喚:“延都尉?”
“何事?”
“領頭的那人,可是阿史那賀魯?”
拂耽延不輕不重地“恩”了一聲。
“可是……他們為何要尋平壤縣伯?”
拂耽延手臂上猛地加了一把力,“你又怎知他們在尋平壤縣伯?”
“我……”風靈原想說自己聽得突厥話,轉念又將話咽了回去。“我私猜的。”
拂耽延果然不再像方才那樣不溫不火地懶怠搭理,追問道:“莫打諢語,你究竟如何得知?”
“倘若將突厥人比作商道上的悍匪,都尉領著府兵便作商隊,既劫奪,必定有劫奪標的。他們拚了性命費這番廝殺,豈肯空手而歸?”終是引逗起了他說話的興致,風靈懷揣了一些小得意,仰頭去望他:“平壤縣伯,便是都尉這一趟攜的貨。”
拂耽延冷聲道:“敦煌城內知悉折衝府護送平壤縣伯的人不少,卻無人得知出城的日子,除府兵外,便隻你一個……”
“都尉莫不是疑心風靈泄了消息?都尉未免太高看了風靈。我若有本事同賀魯部的人暗通曲款,往西州一趟易如反掌,又何須腆臉賴著都尉庇護?”風靈遭他疑心,心裏甚是不痛快,鼓了鼓腮幫子道:“再者,賀魯撲了個空,顯見是未能摸準咱們離城出發的日子,算晚了至少三日,又在‘鬼打牆’伏擊,那便是連行進路線都未打聽對。若是我暗遞的消息,能叫他錯失了?”
拂耽延不語,心下將她的話斟酌了一遍,也不無道理。
風靈自覺得了理,嘴上哪有肯饒的:“且,在都尉看來,風靈就是那類居心叵測,不識大體的?倘或真有些旁的想頭,公廨田那一回便不該冒開罪索氏之大不韙來相幫。都尉不記風靈的赤誠倒也罷了,偏此時連風靈的品格也作踐了。傳將出去,莫說咱們這些披肝瀝膽的心涼,隻怕置身事外的百姓們也……”
“夠了。”拂耽延低喝一聲打斷她的話:“不是便不是了,哪裏來那麽多說道。”
風靈忌憚他終究是官家人,雖有怨也不敢失了分寸,便收了聲,撇了撇嘴,暗自哼了幾聲平忿。
隔了許久,拂耽延在她頭頂沒頭沒腦地問道:“你在那河穀地裏唱的是什麽?”
“漢樂府舊曲,《戰城南》。”風靈隨口答道。“一路受了他們恩惠,又不能為他們做些什麽,惟有,清歌一曲相送。”
“我替他們謝過了。”拂耽延點了點頭,下巴磕到了風靈的後腦,猛地往後一讓。
又是良久無語。風靈以為他不會再出聲,冷不防地,拂耽延輕咳一聲,“你那般粗疏的身手,怎也敢去敵對賀魯?不要性命地救我這一回,又是想要同我易換些什麽?”
“尋棵大樹背靠著好乘涼,都尉可肯?”風靈自己尚未能梳理出救他的緣由,哪裏答得上他的問,便信口渾說了一句。
拂耽延卻認真起來,悶聲想了片刻道:“他日不論你有何訴求,隻管來尋我兌現,隻是徇私枉法、滅絕人倫之事,卻絕不會應。”
風靈略一思量,“風靈不是貪得無厭之人,咱們便以三樁事為限,隻三樁足矣,也免得都尉總牽掛著,不得安心。”
說著她向後伸出了還能行動自如的左掌,拂耽延騰出一隻手來,兩人擊掌作了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