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靈睜開酸澀的眼皮子,轉動著略有些遲滯的目珠,四下掃量。
木梁頂,直條窗欞,白泥牆,青磚地,她躺著的榻邊地下鋪了張白毛氈。再抬臂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幹淨的白疊布裏衣,穿得妥妥帖帖,一頭烏發絲絲清爽地鋪灑了一枕頭。
她一時憶不起這是躺在何處,亦想不起發生了何事,但周身的舒適令她滿足地輕哼了一聲。
“小娘子可算醒了,這一覺好眠,足睡了七八個時辰。”有個粗沉卻笑意滿盈的婦人嗓音歡實地輕呼道:“小娘子且先躺著緩緩,奴先去稟知都尉,好叫他踏實。”
都尉?風靈皺著眉頭想要支起身子,右手腕上卻傳來一陣鑽心的鈍痛,使不上一絲的力,抬手才瞧見腕子上纏了厚厚一層布帛,布帛裏頭仿佛有木枝固定著,她隻得以左腕借力,慢慢地自榻上坐起。
呆坐了一會兒,混混沌沌的腦中忽閃過幾聲人仰馬嘶,又是幾聲慘叫呼喝,眼前掠過一大片殷紅,噴湧的鮮血。她一驚,猛地閉上眼,腦袋卻漸漸清明過來,最後記得的是她拚盡全力縱身一撲,直撞向拂耽延。
她重憶起那些斷斷續續的畫麵,被自己唬得目瞪口呆,如何就不自量力地舍身去替拂耽延挨刀了?她怎也想不出那時自己在想些什麽,盤算計較過什麽。
再細細思憶一遍,靈光乍現,縱身撲出的那一瞬,腦中似乎無端地出現一位戎裝女子的身影,仿佛是,前夜老府兵講的伴駕征戰的那位英華夫人。怎會想起這個來,風靈渾身一顫,甩甩腦袋同自己道:定是受了驚嚇,又疲累過度,不免胡思亂想。
“小娘子能起了,可有氣力梳洗?”婦人笑嗬嗬地端著一盆熱水進屋,將熱水和布帛往一張高腳桌案上一放,過來查看風靈的臉色神氣,“好了,好了。果真是大好了,麵色也活泛過來了,小娘子是不自知,昨日來時那模樣,緊閉了眼,麵上死沉沉的,可把我唬了一跳。”
風靈伸手觸到自己的行囊布裹,探了左手進去隨意抓了一大把錢捧到婦人跟前:“阿嬸多費心了。”
婦人猶豫著不接:“都尉吩咐定要照料好小娘子,原是該的,怎好再要小娘子的錢。”
他倒是個知恩的,罷了,也不枉費救了他一遭。風靈笑微微地自忖,一麵將錢往婦人懷中塞:“錢不多,阿嬸莫嫌,若是不肯收下,風靈也難安心。”
婦人這才“哎”了一聲,不好意思地將錢收了,手腳麻利地扶著風靈起身梳洗。
“小娘子瞧著也是富貴人家的身,吃了這樣大的苦,現下好了,可算是過來了。”婦人扶著她的胳膊,摸到她身上精貴的白疊布衣料,絮絮叨叨,“昨日來時都尉給了個包裹,說是小娘子的行囊,我便尋摸著替小娘子擦洗換衣了,怎就糊了滿臉滿頭的血,直換了七八盆水方才濯清了。”
“遇匪了。”窗外院子內似乎有數人來回跑動,風靈胡亂搪塞了她,提耳留意著窗外的動靜,生怕拂耽延領兵走了,將她拋在這驛館內。
淨了手麵,風靈請那婦人替她低低地梳了一個簡單的螺髻,將腦後的散發編結成一條單辮,垂在左側胸前,從行囊內隨意取了一襲細葛布的素色胡袍穿了。
屋外走動的人越發多起來,她再謝過婦人,忙忙地推門出去。一抬眼,便見丁四兒在院子裏頭坐著,指揮著幾人往外搬柴木幹枝,各人皆默然忙碌,相顧無語。
丁四兒見風靈出來,肅板著的臉略鬆快了些,卻隻衝她點了點頭,笑意全無。
風靈在院中茫然枯坐了一會兒,有兵卒來稟報,隻說是都備辦妥了,都尉說到時辰了。
“備辦什麽?”風靈疑問道:“什麽時辰?”
兵卒動了動唇沒答話,丁四兒從腔子裏長籲出一口氣:“送兄弟們歸去的時辰。”
風靈滯了一下,立時明白過來,垂著腦袋輕聲問:“風靈與他們一路同行,也算得是緣分,可否……可否一同去送上一送?”
這回丁四兒倒不說要先問過拂耽延,自己拿了主意,點了點頭,便領著風靈一同走出驛館。
館外,拂耽延牽過一匹馬,看那架勢,是要親手套車,一旁車板上齊整整地橫列了六條薄毯,不必說毯下便該是陣亡的兵卒。
府兵們仍在驛館外紮營,營內除開傷殘的府兵,餘者皆出營列隊。拂耽延套了車,親自趕著車,在眾人的簇擁下,緩緩向官道外的河穀走去。
一路無人言語,車軲轆的滾動和革靴在沙地裏踩出的沙沙聲,於一片沉寂中顯得格外突兀。河穀中間蜿蜒著一條河道,雪山融水尚未壯大,隻涓涓地趟著幾道細流。早來的兵卒已在河穀口搭好了六垛柴堆。
一望那柴堆,風靈心口堵得慌,有東西在湧動,卻梗在喉口抒發不出。
眾人沉默著將車板上的戰亡同袍搬挪至柴堆上,一路不曾開口的丁四兒在她身邊黯然歎道:“今日尚且在此送別他們,哪一個能知曉明日是誰送誰。”
風靈動了動唇,未能說上什麽話,隻跟著偷偷歎息一聲。
兩名府兵搬抬了一具屍身自她麵前過,橫向裏吹來一陣風,覆在那屍身上的薄毯被吹掀起了一半,漏出了灰白僵硬的一張臉孔,風靈投眼望去,呆了一呆,眼眶子霎時便紅了。
那具了無生氣的身體,前日夜裏,還悄悄溜出營帳,將一張薄毯推給她。此時裹蓋著他屍身的,或許正是那張薄毯。
風靈有些耐受不住,她猶記得有一回遇匪,家中折了兩名部曲,胸口喉頭的酸脹亦是這般難熬。她偏過頭望向別處,怕再多看一眼,淚珠子便會滾落。
府兵在柴堆周圍澆灑上了酒液,拂耽延打了六個火折,一個接一個地投向柴堆。
火遇酒液刹那高燃,眨眼的功夫,六垛柴堆成了六團大火球。火焰的明亮和騰起的熱氣終於將風靈心口堵塞著的酸脹烘化開了,她不自禁地張了張口,輕聲吟唱起來。
“戰城南,死郭北,野死不葬烏可食。為我謂烏:且為客豪!野死諒不葬,腐肉安能去子逃?水聲激激,蒲葦冥冥。梟騎戰鬥死,駑馬徘徊鳴。梁築室,何以南?何以北?禾黍不獲君何食?願為忠臣安可得?思子良臣,良臣誠可思: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一遍甫畢,便聽得有府兵和著她的輕吟,雖不會唱,也不能十分會意,卻學著她的調子反複唱著“朝行出攻,暮不夜歸”。
她索性放開聲又唱了一遍,曲調樸直,兩遍之後,眾軍兵跟著她愈唱愈響,渾重的哼唱漸漸將她清靈的嗓音吞沒,直至震徹了整個河穀。
許久,火堆漸熄,有府兵上前將焚化了的遺骸分收入六個陶甕,河邊取水細細地用泥封了陶甕,待回敦煌交付其家人。
風靈曾在這條道上見過幾次粟特人遇匪遭難後,同行者以火焚燒了他們的屍身,稱作“火禮”,故見此情形,並不大驚小怪地當作是挫骨揚灰。
“都尉用心良苦,不叫他們的屍身暴露於野,叫豺狼蟲蟻作踐了,帶將回去,也算是對他們的家人有個交代。”丁四兒長歎著抹了抹眼角,“咱們這些賤如螻蟻的卒子,跟著延都尉,總算還像個人。”
風靈越過眾人,向拂耽延投望去,隻間他神色凝重地佇立在焚燒過後黑漆漆的柴堆邊,她頭一次覺得他崢嶸之下另有一片柔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