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於閩西北的一座千年古鎮。
傍晚的太陽,不懷好意地站在長滿蘆葦的馬頭牆上,它那炙熱的目光穿過一扇破舊的鬆木雕窗,惡狠狠地緊盯著一位躺在木床上的少年,似乎想將他烤幹。
十六歲的楊子建光著上身穿著短褲,像屍體般躺在木床草席上,臉上光影斑駁,他瞪著大大的眼睛,仿佛鬼壓床一般,靈魂遊移,全身動彈不得,似醒非醒。
冥冥中,無數早就遺忘的記憶如洪水般湧來,泥沙俱下,雜亂無章。
漸漸的,身形可以動彈了,但馬上冷、渴、酸、痛等感覺湧上來:右臉頰腫起一塊是脹痛,手上腿上一條條紫痕傳來火辣辣的疼痛,全身酸軟無力,嘴唇幹渴,好像在沙漠中行走了一年似的。
“嗡嗡”的耳鳴聲消退了,然後尖銳刺耳的對罵聲從門外傳進耳朵裏。
一個中年男聲怒吼道:“那小畜生幹活不用心,把桔苗給鋤斷了,五塊錢一棵啊,老子打他一下又怎麽著,這是讓他長記性,他卻給老子裝死……”
一個婦女尖聲罵道:“什麽裝死,阿建已經中暑了,你這個不要臉的男人,當爹不負責,我兒子要是病死了,我跟你拚命!”
“誰沒中暑過,又不是什麽大病,喂了幾碗草藥,不是又好過來了嗎?動不動生病,故意的!我造了什麽孽,養個這麽沒用的兒子!”男人罵道,“我在桔子山幹了一天活,累死了,你快去做飯。”
“你自己做去,我還要去孩子大舅家去借錢,晚上阿建得坐火車回學校上學。”婦女很生氣地掀翻男人正在洗澡用的木桶,然後摔門出去了。
男人跳腳大罵:“臭娘們,神經病,我也不做飯了,我去朋友家吃酒。”
然後隔壁傳出一陣穿衣的聲音,之後一個“砰咣”摔門的聲音,古老破舊的院子終於安靜下來。
此時,太陽也落下了馬頭牆,屋內一片幽暗,隻有屋頂的一片琉璃瓦,斜射下一道朦朧的光柱,打在糊著舊報紙的牆壁上。
楊子建兩顆豆大的淚水,從眼角流了下來。他娘滴,真的穿越回來了,這是南塘鎮老家的舊屋,這是老爸老媽日常吵架摔門的場景,這是自己放學回家後,日常幹活挨打受罵的場景。
這時,房門口站出一個小女孩,清秀消瘦的小臉,眼睛大大的,淚光盈盈顯得非常無助,腦後晃著兩條小辮子,穿著一套不合體的藍色衣褲,看著七歲左右,其實已經九歲了。
她是楊子建的妹妹楊子珍。
“哥哥,你醒了?”妹妹欣喜地叫道,然後抬著小腿越過一尺高的門檻,搖晃著走到床邊,大眼睛裏有些發紅,剛才顯然被父母吵架嚇哭過,“生病好了嗎?”
楊子建動了下嘴,喉嚨發出一個嘶啞的音符道:“渴。”
“我去倒茶。”妹妹喊道,小跑出去,爬過門檻,到廚房裏,找到陶瓷的大肚子茶壺,將壺嘴小心地倒在白瓷碗上,然後雙手捧著,雙眼看著碗,艱難地抬起小腿,像爬山一樣跨過高高的門檻,然後進屋,一搖一晃走到哥哥的床前。
“我把茶水給端來了,哥哥起來喝茶。”妹妹有些自豪道,她捧著大碗,像獻寶似的看著楊子建。
“嗯,子珍很乖!”楊子建艱難地坐地,右手接過大碗,然後大口大口地牛飲,多熟悉的口感啊,這是自製的茶葉,自製的大碗茶,濃得發苦,碗底還有茶葉和茶梗。
茶壺一向放在廚房最陰涼的地方,因此茶水相當清涼,水入喉嚨腸胃,將身上的暑氣一掃而空。
水是萬物之母、生命的源泉。楊子建感覺身上的力氣又回來了,四肢百骸無不通暢。
妹妹坐在床沿上,可憐的雙眼忽眨忽眨著,輕聲道:“哥哥,我餓了,爸爸媽媽吵架後都走了,沒人做飯。”
“楊子設呢?”楊子建問的是他十二歲的弟弟。
“阿設跑去玩,到現在還沒回來。哥哥,我餓了,想吃飯。”她撒嬌地搖著楊子建的手道。
她肚子裏發出咕咕的聲響,妹妹正處在長身子的時期,很容易就餓肚子。
楊子建憐愛地摸了一下她的頭,安慰道:“我馬上給你做去,你很快就能吃到飯了。”
他扭動一下手臂,感覺了一下身體狀況,還不算太差。嗯,腦袋仍有些漲漲的,太陽穴處絲絲隱隱地發痛,臉被打了幾巴掌腫起來,但並不嚴重,手臂和大腿被細竹枝抽出十幾條紫痕,但也是皮外傷,過幾天結了疤就沒事了,農民子弟向來皮實得很。
一念及此,楊子建下床站起,忽然頭部一陣暈眩,身子搖搖晃晃。
妹妹驚駭地抱住哥哥的大腿,讓他站穩,眼神透出一絲擔憂。
楊子建笑了一下,憐愛地摸摸妹妹的小腦袋道:“沒事沒事,這是躺久了,忽然站起來時,下肢血液沒有及時流到心髒,使心髒泵出的血液到達大腦減少,導致頭暈眼發黑……”
妹妹眨巴著大眼,有些不明覺曆地崇拜道:“哥哥真厲害,難怪能考上南劍一中。”
楊子建搖頭歎道:“我寧可不去一中!”這是他人生一個糟糕的轉折點,他原本填的第一誌願是中專,讀完三年國家就有安排工作,但沒料到,九一年南劍教育局政策改變,讓一中優先錄選,楊子建作為南塘鎮中考成績第一名,被迫進了南劍一中。
楊子建拿著大碗走到門外,然後把妹妹抱出門檻,免得她再一次“爬山”。
農村傍晚一般吃稀飯。
楊子建先將大鐵鍋刷洗幹淨,再從旁邊的水缸裏舀小半鍋的清水,用鍋蓋蓋緊來,然後坐在灶口前,先用鬆油子點燃,放在灶內,再把木柴架在上麵燃燒,在水燒開前,他去淘米來洗。
妹妹子珍乖巧坐地坐在灶口前的小凳子上,她非常熟練地“守火”,灶內的火勢要是弱了,就要用鐵鉗拔動幾下,或者添根木柴,以保持火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