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一七七章】愚信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539

大約因為還是清晨的緣故,又在下雨,大營中比往日寂靜了許多。餘墨痕頓住腳步,就見元憑之從一處營帳裏走了出來,上前向她招呼道,“回來了?”

餘墨痕抹了一把沾了一臉的雨漬,點了點頭,“元將軍早。”

“進來說。”元憑之回身把帳簾掀起來搭到一邊,放她進去。

餘墨痕邊走邊道,“屈帥可在營中?還是在火線上?”既然玄女教先前曾趁夜偷襲,那麽這會兒接上火也並不是沒有可能。

“昨晚對上了一次,軍士仍然穿不過瘴癘,卻也沒讓玄女教攻過來。這會兒雙方還在對峙。屈帥已返回營中,不過他有別的事情要處理。”平日裏,元憑之說正事之前總愛多說兩句閑話,無形中跟人拉近距離,顯得頗為可親。這會兒他的語氣卻不知為何有點冷淡,不似平日裏那般溫和。“你跟我說也是一樣。”

餘墨痕有點摸不著頭腦,卻也知道不是該在意這些細節的時候。她這會兒才發現此地該是將軍們議事的偏帳。既然暫未接火,顏錚本該此地待命。然而這裏除了元憑之,並門口幾個路過的巡邏軍士,再無其他人。

餘墨痕不由問道,“顏錚呢?”

“他不在。”元憑之飛快地答了一句,就道,“機樞院那邊如何了?”

餘墨痕見他如此關心正事,便也不再扯些閑的。便將朝中的決議一一跟元憑之說了。

“對了,”餘墨痕有點不好意思地道,“我擔心鎮南軍支撐不住,便自作主張,請軍器監調了弩箭和遠程武器過來。時間實在緊張,沒有提前跟鎮南軍通報。可是已經順利送達了麽?”

元憑之眼神略有些遊離,卻也點了點頭,道,“屈帥原本也是這個打算,已經發過戰報,向江北軍要求增援。我先前沒跟你提起此事,一方麵是覺得,你去這一趟已有許多事情需要操心,多跟軍器監要一樣東西,便多一分艱難;另一方麵,人跟武器一起過來,總比光把武器送來靠譜些。”

餘墨痕的臉愈發紅了,“我明白,我還是太依賴武器了。”機樞院的偃師大多有這個毛病,餘墨痕也沒能免俗。

元憑之擺了擺手,“我並沒有責怪你的意思。你這事辦得倒也不錯,江北軍的援兵還沒來,帝都的箭反而先送來了,也算解決了鎮南軍燃眉之急。帝都既然願意提供支持,軍心也就定了。”他頓了一頓,又道,“此外你那空襲的計劃也的確行得通。這幾日,我們已經確定了玄女教的本營所在,就在你們先前探過的那座神像塔下方。”

餘墨痕一愣。她和顏錚先前誤打誤撞探入那神像塔,隻覺得那地方對玄女教而言,主要的意義在於提供高空視野;她縱然察覺了底下地基可能有問題,卻也隻覺得可能是某種加固處理,並未往深處想。她全然沒想到,玄女教居然這般大膽,直接把大本營一並建在了神像塔底下。這下倒好,隻要餘墨痕能把玄天熾日開過去,就能把玄女教一鍋端了。

餘墨痕心念一起,便連珠炮似地問道,“他們有多少人?是否還有其他的據點?這些信息也都查明了麽?”

“其他據點尚未查明,但隻要能攻下那神像塔,旁的倒也不難解決。至於人數,”元憑之道,至少六千,至多不超過一萬。”

餘墨痕大驚,“蠻荒之地,玄女教怎麽會有這麽多教眾?”哀葛六大寨,在被齊人征服之前,也不過三萬人口。那已經是蚩魯山以西相對集中的部族了,周邊各族都到不了這個人數。

即便玄女教原本在西南一帶就有許多信眾,但越是貧瘠地方的人,越是安土重遷,這些人輕易不會拋棄故土,跑到這荒山中來;再者,朝廷費了許多功夫,才找出一條通往此處的道路。玄女教並不具備齊人的重型機械支持,這一批人又是怎麽遷移過來的呢?

元憑之就道,“據斥候來報,這些人當中,有能講官話的人,但俱是女子;男子則沒辦法溝通,你若是在,也許能判斷出對方所用的語言。從年齡判斷,上了年紀的人也不是沒有,但多數人看上去也就二十出頭。”他將這些信息簡略地講述了一遍,然後總結道,“所以我有一種猜想。或許在二十多年以前,玄女教已經做好了打算,將此地據為己有,並且通過生育這種最為簡單的方式,直接創造出了一批信眾。”

餘墨痕聽得一呆,轉念一想,卻也覺得不無道理。在圖僳人當中,曾有許多信奉舊神的家庭。那些家庭大多封閉得很,其中的孩子從生下來就被灌輸著祖代相傳的信仰,因為極少接觸外來的信息,甚至從未對自己的信仰產生過任何的懷疑。在齊人強行摧毀圖僳人的舊信仰時,來自這些家庭的反抗也最為強烈。

玄女教若是想要擁有一支無條件愚忠的軍隊,自然沒有比這更好的法子。

元憑之又道,“你記不記得,有些失蹤的軍士,不知怎麽被奪了神誌,反過來攻擊鎮南軍?”

餘墨痕點頭。這事太過詭異,她自然不會忘記。

“軍醫檢查過戰場上的屍體,”元憑之歎了口氣,“玄女教不僅抹殺了那些軍士思考的能力,還將他們閹割了。或許是不希望大齊帝國男子的血液混入他們教中吧。最為極端的宗教,一向都是排外的。”

餘墨痕聽得瞪大了眼睛,“可是他們教中的齊人女子……不也都有個齊國的爹嗎?”

“這倒無所謂。”元憑之笑了笑,“我沒記錯的話,你父親是圖僳人。可你也從來不認為自己是圖僳人。”

餘墨痕:“……”

她設身處地,總算明白了玄女教的邏輯。她並不覺得自己拒絕身份認同一事有任何不妥,但也不想把自己和玄女教歸到一類去。

此刻反正也不是爭論這事的時候,餘墨痕想了想,便把話題拉回玄女教來,跟著問道,“你不是說,二十年前,老元將軍那批人到西南來勘探時,被瘴癘攔阻,才不得不繞道雎屏山嗎?……等等?”餘墨痕說著,便察覺到問題所在了。

元憑之看她一眼,接道,“我原先也以為,父親是被自然環境所攔阻。可是咱們現在已經知道了,玄女教甚至有本事製造瘴癘。即便二十年前的玄女教技術不及如今先進,也該有辦法攔住前來勘探的大齊軍士。”他說著便歎了口氣,“畢竟,若是攔不住,偃甲軍隊的鐵蹄踏破了蚩魯山,就要一路攻到南方來了。以玄女教當時的實力,若不憑借這些神眉鬼道裝腔作勢,必然不可能存活至今。”

“這樣說來,玄女教所考慮的,可當真長遠。”餘墨痕嘖嘖稱奇。

“你莫要忘了,淩夫人也曾是玄女教中一員。”元憑之提醒道,“這些人一直與朝中人物有所勾結。探聽到大齊軍隊的動向,也不是什麽難事。”他想了想,又道,“先前長公主蒙冤之事,便是有人構陷她與多年前另一股試圖推翻大齊帝國統治的勢力有染。我想,玄女教很可能就是當年沒能撲滅的殘餘之火。”

餘墨痕沒想到背後還能牽扯出這麽多事來,不由頭大,“長公主能擺脫冤屈,也是當真不容易。”

“長公主行事作風,畢竟與玄女教差異極大。她本身是個俊逸超群的人物,對帝都貴婦的傳統生活方式也不曾指摘,隻不過是以她自己的言行,為大齊帝國的女子展現了另一種人生的可能性。其人行事如春風化雨,倘若不是觸及了皇室男兒的利益,也不至於招致禍事。”元憑之評價起長公主的風華,也全是讚許之意。

“那麽玄女教呢?”餘墨痕好奇道,“其實我從前一直以為,將軍你既然對民間傳聞故事之類那般感興趣,對於神鬼之事……至少該比我寬容的多。”

元憑之想了想,就道,“你是個全憑自己走到現在的孩子,並不需要與神佛對話;可是世上還有許多人,需要通過宗教來尋找答案。我不覺得這是一件需要抑製的事情。因為在向神佛提問的過程中,信眾自己的智慧和獨立的靈魂仍在說話。但玄女教卻是不一樣的。”

“我明白你的意思。”餘墨痕點了點頭,“玄女教不允許質疑。咱們在承霖也見識過了,它所要求的是教眾絕對的服從;對於不信玄女教的人,他們就用暴力和殺戮來威懾。玄女教號稱拯救世間女子,其實不過是把信眾變作他們自己的奴隸罷了。”

“正是如此。”元憑之道,“愚信、盲從的教眾越多,玄女教的發展自然越是容易;但這些偏執的教眾聚在一起,便會對不信他們的人做出許多瘋狂的事情來。”

餘墨痕深有同感。她一直想不通,玄女教究竟是哪裏來的勇氣,憑著瘴癘傍身,就敢和鎮南軍正麵對抗。現在她領會到了這種瘋狂的來源。淩竟丞先前跟她說過,玄女教的固執恐怕已經超過了大齊帝國遇到過的所有敵人。這種執著自然有助於成事,但玄女教的成功,卻是要建立在許多無辜之人的傷亡上的。

“所以為今之計……”餘墨痕一句話還未說完,突然有個軍士從帳外走來,徑直向著元憑之行了一禮。餘墨痕一晃神,覺得這軍士頗為麵熟。她皺著眉頭想了想,依稀記得該是和元憑之、顏錚一道乘坐泛日鳶過來的時候見過,這人似乎是顏錚的家將。

軍士向著元憑之行了一禮,正要發話,元憑之卻擺了擺手,道,“我記得時辰。不會誤了的。”

那軍士便告退了。

餘墨痕站在一邊看著,正要接著話頭往下說,忽然又覺得有些不對。她急急向著那軍士遠去的背影看了一眼,總算找到了那點不對的來源。

那高過她許多的軍士,頭盔上飾了一段雪白的盔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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