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一七八章】傷逝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658

餘墨痕艱難地轉過頭來,看向元憑之,“是誰……”

“顏錚。”元憑之微微挪開了眼睛,沒有對上她的視線,“他不在了。”

餘墨痕腦海中一片空白。時間似乎在此刻停止了。那軍士早已走遠,雪白的盔纓卻仿佛仍在餘墨痕眼前飄動,離她越來越近。

那是代表著軍中將領逝世的白纓。

餘墨痕覺得她的眼睛似乎又出了什麽問題。不知何時,她麵前的元憑之已變得模糊了。

“怎麽會。”餘墨痕低聲道,“他明明能夠以一敵百。”不止如此,軍中還流傳過顏小將軍百戰無傷的傳說。

元憑之道,“夜裏起了大霧,難以判斷敵情。”

餘墨痕忽然明白他今日的聲音為何這般冷淡了。一個人若想把巨大的悲哀隱藏起來,那麽所有的情緒也會一並壓在心底。

餘墨痕沉默了一會兒,又道,“可是他……雖然膽子大,卻也是個謹慎的人,反應又快。”

“這一次也是。”元憑之的麵容極為平靜,仿佛打定了主意要封死底下的哀慟,“玄女教的人一動用瘴癘,顏錚就察覺了。生還的軍士們說,顏錚的示警很是及時,可是他自己卻沒能避過對方隨後齊射的弩箭。”

餘墨痕沒有更多的問題了。對於在戰場上奔波的人來說,這是很常見的死法;對於許多把入伍時的宣誓真正放在心上的軍士而言,這甚至是一種死得其所的哀榮。但同樣一件事,發生在顏錚身上,卻虛假得如同一個噩夢。

“為今之計……為今之計,”餘墨痕忽然道,“我們說到哪裏了?對了,玄女教冥頑不靈……不是,負隅頑抗……”她知道自己所說的話全無章法,破碎得幾不可聞,卻還是堅持說下去,“她們所用的瘴癘,淩艾求了太醫院幫忙,也破不了……”

一滴冰冷的淚水從她麵頰上滑過,落在地上。餘墨痕飛快地眨了眨眼,逼著虛空中突然出現的幻象消散。那是一個擁抱的幻象。然而此時的餘墨痕已經無法承受任何溫暖和關懷。無論這溫暖來自縹緲的回憶還是真實,但凡有一丁點,壓在她身上,她整個人也就要崩潰了。

元憑之隻是站在原處,沉默地看著她。

“所以如今隻剩一個法子。”餘墨痕繼續道,“我們開著泛日鳶,把玄天熾日送到天上去,直接攻擊那座神像塔。”

元憑之看上去並不吃驚,“軍器監的武器送來的時候,淩大人捎了信給我,談到了你的意見。我隻是沒想到,機樞院當真同意了此舉。”

“我也沒想到,但總歸要拚一拚的。”餘墨痕的聲音無波無瀾,“方才那位軍士來找你,是不是有事?將軍反正已經聽說過我的計劃了,你這會兒若是有事,咱們便等著屈帥來了,再一起細說。”

“好。”元憑之點了點頭,略有些猶豫地道,“方才那位,是來找我去給顏錚送行。你要一起嗎?”

“好。”餘墨痕也點了點頭。

她這會兒才匆忙把眼淚擦拭幹淨,將儀容稍作整頓。葬禮是嚴肅的場合,軍中雖然一切從簡,卻也容不得對死者一點不尊重。她私下裏可以懷念作為故友的顏錚,此刻她要去悼念的,則是一員為大齊帝國戰死的將領。

元憑之取出頭盔戴上,走了出去,餘墨痕緊隨其後。到了主帳,等在門口的軍士給了餘墨痕一段同樣的盔纓。餘墨痕緩緩地接過來戴好,手指一點也沒有抖。

然後她走了進去,看見營帳正中,顏錚被掩蓋在白色的麻布之下。那潔淨的白布如此柔軟,卻分明勾勒出了硬挺的輪廓。顏錚身上必然還穿著甲。或許就與餘墨痕此刻所披的一樣,也是一具烽煙。他的身邊,擺著那支陪伴了他不知多少年的綠沉槍。

這樣的場麵,立刻叫餘墨痕回憶起顏錚從前飛揚挺拔的樣子。她喉頭一僵,連忙微微轉過頭去;隨後她便瞟見,旁邊一方桌案上,擱置著一枝血跡斑駁的長箭。

那正是她從軍器監請調的連發弩所用的箭矢。

那種連發弩最早還是餘墨痕研製出來的,她對其中任何一個細節都再熟悉不過。

餘墨痕腦中轟然一聲巨響。她先前還覺得疑惑,以顏錚的身手,有長槍在手的情況下,即便是弓箭齊射,也不一定避不開。但如果對方所用的是威力極強、射速極快的二十四連發千機弩呢?

餘墨痕自己平日裏很少有需要連發十箭以上的情況。但盡管如此,憑借豐富的訓練經驗,她很清楚,即便是她自己,也不一定能躲過威力全開的連發弩齊射的攻勢。那是力度極強的箭雨,輕甲根本無法阻擋,即便是最為精巧的烽煙,也可以輕易穿透。

連發弩既然已經抵達了鎮南軍大營,連軍士都能偷走的玄女教,自然有無數的方法可以盜取這裏的武器。

餘墨痕整個人仿佛已再度沉入冰冷黑暗的封龍潭之中。她木偶般地站在隊伍當中。軍士們行禮,她也行禮。軍士們哀悼,她也哀悼。比旁人矮上一截的衡兒站在隊伍裏,回過頭呆愣愣地看著她,她卻隻能還以一個無力的眼神,連叫他乖乖聽話的手勢都比不出。

她的行動充分地展現著一名軍士對死去的同僚的敬重,但在這對她而言過分漫長的葬禮中,她從頭到尾都處於失魂落魄的狀態當中。

直到走出營帳的那一刻,責任才驅使著餘墨痕的心神折返。她徑直走向屈濯英,利落地行過了禮,便道,“大帥,我有戰術要報告。”

她這話說得實在生硬。屈濯英大概是初初從大齊帝國痛失英傑的悲慟裏走出來,反應有些慢,一時沒有開口,隻仔細打量了她一眼。就在這時,元憑之已走了過來,在邊上道,“小餘此番從帝都返回,帶來的的確是可行的戰術。咱們不如就此到偏帳一議。”

屈濯英這才應了,三人便一道進了元憑之先前所在的偏帳去。

餘墨痕強自提了提精神,將她先前提交給淩竟丞的報告簡單口述了一遍,又敘說了玄天熾日已經抵達的事。

屈濯英原本還半信半疑。他雖然沒有偃甲之學的背景,卻也是久經沙場的老將,明確地知道玄天熾日幹係重大。即便有元憑之在旁邊替餘墨痕找補,屈濯英也是明擺著一副擔心他們年紀太輕、資曆太淺的表情。直到聽說真家夥已經來了,確定了這是朝中批準的方案,屈濯英才勉為其難地點了點頭,又道,“饒是如此,使用玄天熾日轟炸……也未免太暴戾了。這一戰術的確能給玄女教以重創,但周遭的村人獵戶也都要遭殃。”

“沒有更好的辦法了。”餘墨痕冷冷地答道,“提前撤離平民也行不通,這是軍中機密,自然不能提前叫他們知曉。”她的言論從未這樣冷酷過,這一番話雖然是軍中常識,元憑之聞言,卻也不由多看了她一眼。

“我唯一能夠做的,”餘墨痕繼續道,“便是找準彈藥落點,盡可能減少誤傷。玄女教如此排外,想必也不會允許此地的村人獵戶靠近他們的大本營。”

屈濯英一愣,就道,“你的意思是,由你自己來操縱玄天熾日?”

“屈將軍莫要覺得意外,”元憑之解釋道,“玄天熾日的改良設計,便是小餘領頭完成的。”其實餘墨痕所作的隻是最初的草圖,細節處則是由陸諶、施老一幹前輩完善的。但元憑之這樣說,無疑將屈濯英對餘墨痕的懷疑驅散了幾分。

“我年紀的確不大,大帥對我有疑,也是理所當然。”餘墨痕抬起眼皮,對上屈濯英的目光,“但正如元將軍所說,玄天熾日曾經經過我改造,之後也未曾用於實戰。如果有任何問題,我都不希望由旁人來承擔。所以這一次,操縱玄天熾日的,隻能是我。”

屈濯英看了看她,又看了看元憑之,最終還是將目光轉回了餘墨痕臉上。他歎了口氣,道,“也罷,鎮南軍中,也的確沒有更合適的人選了。”

餘墨痕明白他的意思。如今機樞院派來的偃師隻剩下她和元憑之。元憑之是帝都的風雲人物,位比她高,權比她重,在戰場上也比她更有用;操縱玄天熾日這種責任和危險一樣重大的事情,屈濯英自然隻能交給餘墨痕。

她自認一切已經談妥,心神剛要鬆懈下來,屈濯英卻又皺起眉頭,問道,“你負責操縱玄天熾日實施襲擊,泛日鳶又由誰來操控呢?”

餘墨痕心道反正她不會,也沒辦法分個身坐上駕駛席,隨便誰來開都一樣;她便把心神攏回來一點,答道,“駕駛泛日鳶的甲兵……”

元憑之卻擺了擺手,打斷了她,“由我來。”

“這怎麽行。”屈濯英還沒開口,餘墨痕已經搶先拒絕了,“玄天熾日就裝載在泛日鳶上,我在偃甲之中,尚有重重保護,泛日鳶的駕駛席卻暴露在玄天熾日炮口之下。我稍有不慎,便會連累你鳶毀人亡。”她已經失去了最為重視的戰友和搭檔,絕對無法再容許元憑之出事了。

她此時已全然忘了,玄天熾日並不是飛行偃甲,泛日鳶失事,她一樣沒法生還。

元憑之卻淡淡地笑了一下。他麵上的表情鬆開了一個口子,壓抑許久的悲傷也稍稍泄露,將他的笑容衝蝕成了一個令人動容的表情。“你不會的。我相信你。”

這種近乎無條件的支持,對於此刻的餘墨痕來說,著實令她心碎。

餘墨痕緩緩垂下眼簾,道,“穩妥起見,元將軍還是將此事交給甲兵吧。”她說著,擺出了一個蒼白的笑容,“你既然信我,那麽也應當相信,不論是由誰來駕駛泛日鳶,我都可以射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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