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一六一章】石雕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002

餘墨痕給他說得一愣,還未開口,顏錚便在一旁道,“你這話說得可真是老氣橫秋。”他說著便扶起額角,“說起來,我家那位老頑固這兩年不知怎麽轉了性,說出來的話跟你一模一樣,唯恐我不知道他用心良苦。鬧得我現在聽見這句就頭疼。”

元憑之一哂,“中書令大人再怎麽固執,這麽多年過去了,到底還是尊重了你自己的想法。”

餘墨痕輕輕聳了聳肩膀。她知道顏錚出身極好。但正因為顏錚的背景人人皆知,機樞院裏便沒有什麽人去提這種常識般的事情了。既然沒人提,餘墨痕也就不甚留意,她這會兒才知道,顏錚父親的官職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高到這個程度了。

然而淩艾為了避嫌,便不能與戶部的官吏聯姻;顏錚有這麽個位極人臣的父親,他自己又是這般出類拔萃,將來在武將一道上,怕是會受到不少打壓。

餘墨痕不由將模糊的視線朝著顏錚的方向挪了一挪。他畢竟是在帝都的貴胄權臣包繞之下長大的,又怎麽會不懂得這些?然而顏錚近乎一意孤行的銳氣,從來也未曾削弱過半分。

“我父親是拿我沒辦法。”方才餘墨痕過來的時候,顏錚已經把他那兩條不安分的長腿放下去了,這會兒卻又挺無所謂地抬腳蹺到了矮幾上,“早幾年,恨不得天天拖著我去做個文職。不過現在他估計是明白過來了,什麽法子都不會有用的。反正國是自有一幫酸儒為之肝腦塗地,真正屬於我的,還是征戰沙場。”

“我倒是聽中書令大人說過,他如今願意鬆口,是因為你入機樞院以來,不僅屢獲戰功,而且自身一直沒有受過什麽損傷,戰神的名氣已經傳到中書省了。”元憑之笑道,“你家不需要一個武將,卻也並不缺一個文臣。做父母的,無非是祈盼子女能得個平安罷了。”

餘墨痕心道,那可未必。

她小時候幾次險些被自己的父親活活打死。餘墨痕原本以為,她父親那般暴虐的心性,或許應該歸咎於無法掌管自己人生的無奈和失望,齊人長久的欺壓,還有圖僳男人祖輩流傳的惡習。可是隨著她逐漸長大,她也慢慢明白了,並不是這麽一回事。

每個人生下來都有許多的不得已,窮人有窮人的苦處,富貴人家的子女一樣不得自由。

可是同樣是身處重重桎梏之中,淩夫人偏執殘忍,連自己女兒的性命也懶顧;淩艾那樣一個冰雪聰明的女孩子,對自己種種決定的結果必然看得清楚,卻選擇了一條為至親奉上全部人生的道路。

遭受過不幸的人並不少見,餘墨痕見多了越過越潦草的混混流氓,聽過無數對於命運不公的抱怨;但遭遇過年少失祜的大難,元憑之一樣長成了如今這般從容又妥帖的男子,從來不曾怨恨過誰;遭遇過流離失所牢獄之災,阿滿一樣可以以一死換得其餘俘虜的平安。

多舛的命途千般刁難,卻從來不會剝奪人們做出選擇的權利。一個人的心性最終能夠成長為什麽模樣,多半還要取決於自身。

餘墨痕並不同意元憑之關於父母子女的一番論斷,卻聽懂了元憑之話中的體諒與希冀。元憑之對種種世情的見解,總比她要清晰深刻得多,可他做出的選擇,依然是如此堅定地去實現自己想要完成的種種職責——無論是身為大齊帝國的將軍,還是江山船上叛臣之女的戀人。

餘墨痕忽然覺得心頭一動——她那點對於淩艾人生的不解與不忿,就此消散了。

她心中積鬱一紓,眼前竟也仿佛清明了許多。她沒再摻和元憑之和顏錚之間略帶一點不知來出的火藥味的閑談,隻輕輕靠在窗邊,就著混沌不明的視野,遠眺窗外廣博開闊的天地。

顏錚注意到她的動作,轉過頭來,奇道,“你不是看不清楚嗎?”

“無妨。”餘墨痕笑了笑。她縱然看不清楚細節,卻也辯得出頭頂悠遠的藍天,腳下層層疊疊的青綠之色——這必然是已經到了大齊帝國靠南的地界了,中秋快要到了,泛日鳶下遼闊的土地上,卻仍是一片勃勃生機。她給這大方潑灑的綠意撞得心頭一喜,就道,“到了這個高度,即便是你們這些眼力好的人,除了茫茫天地,怕也難得將其餘微末看個分明吧。”

元憑之卻道,“倒也未必。其實你倘若眼睛好使,還能看出許多更有趣的東西。”他抬手虛指泛日鳶下方某處,笑道,“譬如這一處,顏色與周遭差異頗大,形狀又整齊得多,必定是農田;附近有成型的線條分割山林,便說明有許多人在這裏活動;前方道路交匯之處,該是這一帶的市集之類……”

餘墨痕不由歎服。她第一次乘坐泛日鳶的時候,也曾大張著一雙好奇的眼睛,仔細觀察泛日鳶下越來越小的種種事物,卻並沒有像元憑之這樣,隨手一指便能解說得如此明白。

“墨痕你別大驚小怪,”顏錚語氣裏帶著點不服,“憑之乘坐泛日鳶的次數,怕是超過你十倍不止。再說了,你怕是忘了吧,他畫過多少風俗畫卷?看過多少市井人情?這點經驗沒有,豈不枉費廣大帝都少女一番追捧。”

“的確。”元憑之坦然承認,“人各有所長。若是在偃甲設計上,如今怕是連我都比不上小餘了。”

餘墨痕連忙擺手,紅著臉不肯受元憑之這番吹捧。然而他們三人這般一路閑談下來,言笑晏晏,越說越有興致,顏錚原先那點古怪神色,竟也逐漸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興致不錯的時候,時間總是過得很快。不知不覺間,天色已經暗了下來。照元憑之先前所說,泛日鳶早已從哀葛上空飛過了。泛日鳶上裝備齊全,汽燈已經點起來了,元憑之正把衡兒一起拉過來,微笑著向他們細講泛日鳶上所采用的種種新技術,忽地神色一凜,就道,“前麵似乎有些不對頭。”

餘墨痕原本聽得津津有味,聽見元憑之突然轉了話題,連忙抬眼想看過去,可她眼前仍是茫然一片,什麽也看不清楚;顏錚的眼睛倒是方便得多,他將身邊的汽燈調暗些,略一探頭,便飛快地找準了元憑之所說的地方,“的確。照你先前所說,這顯然是一處人煙稀少的地界。可前方那處山頭上的人形,又是怎麽回事?”

餘墨痕嚇了一跳,“這個高度,應該看不見人吧?”

她雖然看不分明,方才卻也聽元憑之講了,如今的泛日鳶,不僅飛得更快,在空中的高度也遠超過從前。這樣做的好處,一則是能夠盡可能避開群山,不必像之前一樣耗費千歲金繞行;再則不會撞上飛禽,不會再出現飛鳥卷進機甲盒,生生累得泛日鳶墜亡的事故。可是同樣的,在這樣的高空中,判斷地麵的狀況,也成了一件更加艱難的事情。在這暗沉沉的夜色之中,恐怕唯有頭頂的星光能用來照明,此時別說是看清一個人形,即便是像元憑之先前那樣一番輕巧的分析,也需要相當豐富的經驗。

“說得不錯。”顏錚沉聲道,“那應該是一尊人形石雕。隻是未免太精細了些,簡直栩栩如生。就高度而言,怕是有近百人高。”

餘墨痕不由一扶額,心道這人眼力可當真毒辣。她自己即便是眼睛好使的時候,夜裏恐怕也看不了這麽清楚。

顏錚瞥見她表情,就道,“泛日鳶前方也裝了一盞汽燈,亮度比從前好許多……得,咱們掠過去了。”他招招手喚住一個家將,“跟前邊艙室裏的甲兵說一下,把汽燈調個方向,再往那雕像周邊轉轉。”

餘墨痕:“……”她倒沒聽說泛日鳶連夜航時的照明都改進得這般出色了。

“是玄女像。”元憑之的聲音裏透出些許嚴肅,卻又笑道,“小餘,你還記得你們哀葛的那尊老石像嗎?若是雕得精細些,想必跟這個模樣也差不多了。”

餘墨痕卻無暇接下他的玩笑。一聽說這石像竟是玄女教的東西,餘墨痕整個人一凜,就道,“先前來這一帶勘探的軍士,不曾稟報過此事嗎?”

元憑之搖了搖頭,道,“不曾。軍士們所走畢竟是陸路。西南高山極多,他們的視野範圍有限,即便這雕像所在的位置相當高,軍士們也不一定能夠看見。”

餘墨痕又道,“難道之前都沒有派出過泛日鳶嗎?照將軍你所說,從前的飛行高度更低些,應該更容易察覺這石像才是。”

“半年前,我去嘉沅江之前,乘泛日鳶來過這一帶。”元憑之所說並不是什麽好消息,但他的語氣仍如往常一般冷靜從容,“那時倒是沒有見著這尊石像。”

餘墨痕奇道,“且不說此地位置偏僻——修建這樣一尊石像,即便有偃機支持,也需要不少人力和時間。玄女教究竟哪裏來的本事?”

“不要低估了人力。不過這樣看來,她們手中必定有千歲金。”元憑之頓了一下,又道,“其實我更感興趣的是,她們修建這樣一座石像,是為了什麽?難不成,玄女祠的香火都不夠了,非得修這麽一尊大神來鎮住信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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