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一五九章】舍予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5743

餘墨痕這話一出口,淩艾和孫休都呆了一呆。

半晌,淩艾才笑道,“這想法倒是不錯。隻是有些本末倒置的嫌疑。倘若南方的水土當真那般麻煩,玄女教的人必定能想到她們在地理環境上的優勢。而且你別忘了,玄女教用來籠絡人心的正是醫術和巫術。我說句不吉利的話,隻怕咱們還未收服得了玄女教,先要被她們帶著當地的蛇蟲鼠蟻將上一軍。”

餘墨痕便道,“所以我覺得,正如孫大人先前所說,隻帶著軍醫恐怕是不夠的。我們需要一個真正精通醫術的人。”她說著便將模模糊糊的視線勉強對準淩艾,“我知道出發的日子已經不遠了——可是倘若我這會兒想請你一同到南方去,該向誰申報?”

淩艾沉默了片刻,道,“我不會去的。”

她一句話說過,便不再開口。餘墨痕心下頓時覺得不大對頭。她自然知道淩艾身份上有些特殊,或許會有諸多不便。但若是往常,淩艾必定會直說淩竟丞另有任務派給她,或者淩夫人的事使她必須回避,從未像今日這般,一句解釋也無。

可是倘若淩艾是自己不想去呢?不論是玄女教所在的蠻荒之地,還是南方那片無人的深海,都絕不是引人神往的地方。這麽個吃力不討好的差使,人人避之不及,否則,這麽大一件事,機樞院也不會隻能派出三個年輕的偃師了。

餘墨痕要去,是因為機樞院當年接受她便是為了此事,此外她反正無牽無掛,遠行一趟權當漲些經驗,再者此行也是偃甲第一次批量潛入海中,對偃甲之學的發展頗有裨益,她也樂意促成此事;元憑之是長期牽涉其中,他自己有興趣倒是其次,多半還是一顆為大齊帝國效忠的拳拳之心作祟;至於顏錚……需要搏命的事情上,顏錚一向舍我其誰。

可是淩艾呢?她老早便離開了戰場,好端端地做著機樞院的蘭台秘書,雖然常有許多事務倚仗她來解決,但生活總算無憂無虞。她大可留在帝都做個富貴小姐,出有車食有魚,即便不小心病了,真到了自己治不好的程度,還能找孫休這樣的醫官來看診。她憑什麽非得跟著一起去那無人之境受苦?

餘墨痕心念一動,她印象裏,淩艾做決定的時候,大多是替她父母出麵,有時是行使蘭台秘書的職務,偶爾還會給機樞院的諸位前輩親友幫個小忙,卻極少考慮到自身。

人人都稱讚淩艾處事圓融、獨當一麵,她父親的武斷和威嚴,到了她身上便化為果決與雍容;她母親凶橫和偏執,她卻繼承為膽色和堅毅。然而這樣一個出色又精彩的女子,她究竟有沒有為自己而活過?

餘墨痕想到這裏,心下有些不忍,便道,“你若是不願意……”

“淩艾即便願意,也是不能去的。”插話的竟是孫休,“她再過兩個月就要成親了。”

這對表兄妹的關係看來相當不錯。淩艾點了點頭,道,“是這樣。”她話裏少見地沒什麽溫度,仿佛陳述的全然是別人的事情——可她往常對著餘墨痕講起顏錚、講起元憑之的時候,豈不是要生動得多?

餘墨痕沉默了一會兒,終於問道,“你……見過男方嗎?”

“你這話問的,可有些誅心之嫌了。”淩艾的語氣終於恢複了一點諧謔,正是她往日麵對種種苦差時經常表現出的態度,“世家之間,總有許多場合可以遇見。隻是定親之後,我總得回避一二。上一回跟那位祝公子見麵,還是你們平了雎屏山的匪亂之後,榮親王設宴慶功的時候。”

餘墨痕當然不會忘記那一回宴飲。但在她記憶裏,那也是一年多以前的事情了。以帝都的貴胄權臣之間來回交往的頻率而論,淩艾定下這門親事,應該已經有些日子了。

餘墨痕畢竟和淩艾認識很久了,即便此刻她看不清楚,也能聽出來淩艾語氣裏的些許疏離感。一個真正幸福的女孩子,提起自己所喜歡的對象時,至少該有琬琬那般的熱切。

可是大齊帝國的婚俗裏,結親一事,更像是兩個家族之間的價值交換;男女雙方的心情,顯然不是首先需要考慮的因素。就連琬琬和衛臨遠那一段一見麵便看對了眼的感情,乍一看順風順水,不知情的人又怎麽會了解,其中究竟有多少波折。

可是淩艾又能怎麽樣呢?她所要麵對的,是一個生長在帝都高官之家的小姐所應該擁有的人生。這個“應該”,是已然不知魂歸何處的齊人祖先,一代一代因此獲利的家族,站在大齊帝國的頂端、連一個醫官都不肯外流給平民的貴胄權臣們聯手寫就。淩艾的母親那般孤執,也沒有辦法逃脫;不僅逃不開,甚至最終還得借這些從前束縛她的枷鎖蔭蔽,有驚無險地保住性命。

“你還記得玢豳郡主嗎?”淩艾提起旁人的事,說話間又恢複了平日裏和氣溫柔的狀態,層層掩映的笑音底下透不出半點苦意來。

餘墨痕點了點頭。她見過不少對元憑之有所戀慕的女子,然而真正大膽表達過的,除了衛臨遠那個早已經嫁人的姐姐,便是玢豳郡主了。

“她前些日子晉封了公主,如今封號為珩,嫁給了東夷的一個降臣。”淩艾閑閑陳述道,“說是降臣,其實從前沒打下東夷的時候,對方的父親是東夷的君主。珩公主不算屈就。”

餘墨痕雖然不是齊人,從前在講經院學習齊國文化的時候,也聽過不少公主遠嫁弘文的故事;隻是沒想到,東夷明明已經並入大齊國土,這樣的事情居然仍有發生。

“這是樁美事。”孫休在邊上評論道,“東夷那位小公爺跟皇室有了牽連,奉皇室則一榮俱榮,逆皇室則身敗名裂。榮親王呢,縱然一貫自稱是個閑散王爺,從前卻也過得戰戰兢兢,如今他的位置總算穩了;珩公主本人,身份更是貴不可言。即便遠嫁東夷,男方待她,也絕不敢有半分輕慢。”或許做大夫的人看慣了生死,言談間總有點飄在天上的意思,孫休說話的時候語氣始終很淡,無嗔無喜,仿佛隻是隨意插句話,半點沒有掛心的意思。

“我的婚事雖然遠不及珩公主,卻也不錯。”淩艾笑了笑,“隻是嫁人之後有諸多規矩要遵守,比不得做姑娘的時候了。許多事情,我都不好再出麵。”

餘墨痕聽著這話,心裏便是一酸——她心頭浮現出的,竟是淩艾當日孤身闖入封龍潭邊溶洞救人時的形象,宮裙破敗,火槍在手,英氣勃勃,一串彈藥打出便能破了元孟秋苦心布下的機關,仿佛天上地下誰也奈何不了她。然而帝都權勢的暗流比地下的千歲金更為洶湧,這樣一個英姿颯爽的女孩子,如今也要給卷進旋渦之中,行止都要為人所左右。

淩艾卻沒漏出一點自傷身世的意思來,隻是繼續道,“也是為了這個,我才請表兄一定留下來見一見墨痕。將來墨痕他們在南方有什麽事情,我未必能幫上忙,或許得指望你了。”

餘墨痕不由一愣。她沒想到,這種情況下,淩艾居然還在考慮她的事情。

“你的委托,我自然會放在心上。”孫休歎了口氣,一副飄在天上的仙風道骨便慢悠悠地蕩到了地上來,“倘若你當年不隨姑父上戰場,醫學一道,你的成就必定會比我高出許多。”

餘墨痕聞言,不由撫了撫腰間新掛上的青囊。淩艾說過,她最早上戰場的時候,不過十一二歲,照孫休所說,自那以後,淩艾便再未主攻醫術了。即便如此,淩艾給的藥,仍能讓餘墨痕在最危急的情況下保住性命。倘若淩艾當真沿著從醫的道路走下去,如今本該有什麽樣的造詣?

淩艾卻笑著搖了搖頭,“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如今表兄已經是太醫院最受矚目的英才,舅舅那般嚴厲,談起你的時候,都說挑不出毛病來。”

“我父親提起你的時候,卻隻有可惜。”孫休歎惋道,“你小小年紀棄醫從戎,十幾歲便能隨姑父馳騁沙場,我那時原以為,你不做大夫了,卻能成為帝國第一女武將,倒也不錯;不成想姑父轉投偃甲之學,你便也跟著來了機樞院,再也不曾回到戰場上去。如今你即將嫁入別家,仍然一心為機樞院考量。我若是姑父,真不知要怎麽謝你。”

餘墨痕在一邊聽著,心頭又是一陣唏噓。她和淩艾第一次見麵的時候,淩艾便在為她父親的事奔走;而之前之後,淩艾明裏暗裏,又為淩竟丞付出了多少?她快要成親了,仍然惦記著把餘墨痕引薦給孫休,不也是因為淩艾自己不能到南方去,卻還得想辦法保證機樞院的計劃萬無一失?

淩艾仍是笑得淡然,“我畢竟是他的女兒。我從小到大,得了淩家孫家多少蔭蔽?該我承擔的事情,本就該盡力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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