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一五八章】惜命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867

餘墨痕聞言,第一反應,居然是把尚未放下的千機弩扶了一扶,仿佛生怕一失手把它摔到了地上。

她伸手的時候,的確是無意而為,然而等她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麽,她的表情和動作便也跟著誇張了起來,謹慎裏帶著一點調笑的味道。

元憑之早就注意到了這支千機弩,更曾經特意把它調到嘉沅江上去,自然很清楚這東西有多麽結實。他見此情狀,不由失笑,“這是你自己做出來的東西,難道你還沒有信心?況且,千機弩畢竟是死物,總不會像你一樣,硬拚起來便不把自己的性命當回事。”

餘墨痕無聲地歎了口氣。她心裏清楚,沒有人比她更在乎她自己的命了。

她拿穩了千機弩,才平靜地道,“大齊帝國並不隻有我這一枚武器。”

不僅她自己,整個機樞院也不過是大齊帝國軍武力量的一部分。不論是淩竟丞,陸諶,還是元憑之,乃至機樞院以外,鎮南軍和江北軍,駐紮在各處餐風飲露的將士,他們每一個人,都是帝國開疆拓土鎮守山河的倚仗。

可是對於帝國來說,這些人,又怎麽可能是一樣的呢?

大齊帝國不斷下力氣培養的偃師和將軍,就好比玄天熾日和泛日鳶這樣的國之重器,耗資和收效一樣巨大,自然需要小心養護,若非必要,通常不會輕易調動;而同樣是作為武器,小小的弩箭一瞬間就能發出去一大把,別說偶爾折斷了一兩支,就是謀兵布陣時一步走錯,丟了一隊弩兵,其實沒什麽值得可惜。

如果說這些武器之間真能有什麽共同點,那便是耗盡一切之後被放棄的命運。即便是老元將軍那樣的英傑,隻因選擇了一段為世所不容的感情,便不得不遠離帝都,避居西涼小鎮;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曾經擁有的一切,也被大齊帝國一一剝奪。元憑之作為他的後輩,以一己之力強求兩全,種種辛苦,大齊帝國又可曾體諒一二?

餘墨痕也知道,這話一旦說出來便是大逆不道。她對偃甲之學有著滿心熱忱,追根究底,是因為這門學問能夠將出身和性別這些提前寫好的因素帶來的影響降到了最低,讓她看到了一點普通人把命運掌控在自己手中的可能性;她為江山船出頭,也是同樣的理由——她一方麵有心為偃甲之學的發展添一份力,一方麵也是為江山九姓的命運而不平。

元憑之卻不一樣,他那一身倜儻灑脫的風度底下,流淌的終究是忠君愛國的一腔熱血。倘若他聽見自己一手教出來的餘墨痕嘴裏冒出這樣的話來,真不知道會露出什麽樣的表情。

餘墨痕表情未動,心裏卻似有一道存在了許久的牆壁,因為長期不知如何安置,明知它自身正隨著時間崩朽,卻始終不敢觸碰。就在這個瞬間,這道牆壁驟然坍塌了。

她自遇見元憑之開始,一直以成為元憑之這樣的人作為自己的人生理想。然而一眨眼兩年過去,餘墨痕自己的前路越來越清晰,他們兩人之間,卻是漸行漸遠。

好在餘墨痕至少從元憑之那裏模仿來了一副從容麵貌。於是她起了這麽個不甚動聽的開頭之後,又以一個平和的笑容為承,轉向了一個帶點玩笑意味的收尾,“咱們即將遠赴國境以南,跟帝都隔個十萬八千裏。帝國即便有意養護,怕是也會有力有未逮的情況。到時候,我最得力的援助,恐怕還是這支千機弩。”

她說著便幾步走近牆邊的機關,伸手摸索著掛起了一道新的遊靶,“我眼睛雖然看不見,體力倒沒怎麽受影響。這會兒尚未力竭,還能繼續練一陣子。”她說著便回過頭,衝著元憑之的方向,微微地笑了一笑,“再過不久,這便是我保命的本錢,將軍且容我多攢一些吧。”

臨出發的前一天,孫休終於自太醫院姍姍而來。他自然不是為了餘墨痕一個人來的——這人從踏入機樞院那扇機關門的一刻起,身邊便給各個層級的偃師包繞得水泄不通。

餘墨痕的事即便已經提前排上了日程,也是等到了日近西山,才輪著一個去找孫休看診的空檔。不過餘墨痕反正有許多的訓練要做,也不在乎這些。隻是淩艾一大早便跑來叮囑過,叫餘墨痕一定等著,由淩艾帶著一起去見孫休。

待到淩艾再來找她的時候,餘墨痕整個人正裹在一具重甲裏,手中弩箭連出,二十四枚遊靶應聲而落,箭無虛發。

淩艾:“……我覺得,你好像不需要看診了。”

餘墨痕聽見她的聲音,便停下手來,把麵甲一掀,露出一張被汗水洇紅了的臉,不明所以地看著她。淩艾歎了口氣,就道,“你快把這身鐵疙瘩換下來吧!孫休總算是空下來了。”

餘墨痕折騰了自己一整天,氣血翻湧,麵紅耳赤。若是尋常的大夫,見著餘墨痕這麽一副幹擾診斷的樣子,定然是要罵的。孫休見了她,卻並沒有什麽特別的表示,隻仔細看過了她的眼睛,突然道,“你是南方人吧。”

餘墨痕茫然點頭,“可是這跟我的眼睛有什麽關係?”

她正想著,果然是太醫院來的大夫,看問題的角度和尋常醫者都有些不同;孫休卻道,“沒有關係,你的眼睛用先前那副藥便是。我早說了,我配出來的藥物,不會錯的。”

餘墨痕:“……”

她心想自己既然沒什麽問題了,便打算就此告退。淩艾卻一把拉住她,順便笑嘻嘻地把話接了過去,“唉,她南下的事情畢竟緊急,請表兄你過來,也是以防萬一嘛。”淩艾又補充道,“她出身於西涼,蚩魯山再往南的地方。表兄你問這個,可是看出她體質上與我們有著些不同?”

“那倒也不是。”孫休淡然道,“我隻是看她長相,與齊人略有些不同,所以有此推斷。”

從前元憑之也說過類似的話,餘墨痕卻是個連鏡子都很少照一照的人,因此從來沒能觀察到這一點。如今她即便想知道究竟有何不同,也隻能等眼睛好了再仔細看看了。她隻好作出一副了然模樣,對著孫休道,“孫大人真是觀察入微。”

孫休一頷首,繼續道,“人的體質受許多因素影響,父母親緣、生活環境,都隻是其中之一。況且很多體質上的優勢,要到真正遇到問題的時候才會顯現出來。至於餘姑娘你,若說有什麽特別之處,就是勞頓過度,全身上下有無數勞損之處。這會兒你還年輕,撐得住;然而一過三十歲,恐怕每日都會痛醒的。”

餘墨痕對此事倒也不是全無預料,隻是沒想到孫休的望聞問切隻開了個頭便看出了這許多。於是她微微一笑,道,“我聽說,軍中的將士大多如此。”疼痛至少能夠使人清醒,總比死亡要好上太多。

“我是外人,或許不懂得這些——但你是機樞院的偃師,所負責的難道不應該是提供技術上的支持?何必把自己和戰場上殺戮的機器看成一回事。”孫休隨口評論一句,並未等餘墨痕回答,又道,“你既然來自西涼,對當地防治濕熱、療愈蟲疫的方法可有了解?”

餘墨痕愣了一下,立刻有點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她並不是個細心的人,對於哀葛一帶那些巫醫的土方子也毫無興趣。孫休所說的這些,她全然一竅不通。

“我原以為,你多多少少會懂一點的。”孫休就道,“淩艾先前說過,你們一行人即將到南方的蠻荒之地去。南方的氣候變化多端,尤其越到近海處,越是與內陸有著許多的不同。環境的變化,會給人的身體狀態造成很大影響;尤其一些內陸地區不常見的疫病,更是難以避開。”

餘墨痕粗糙慣了,平日裏並沒有留意過這些。然而她細細一想,也的確如此。譬如哀葛一帶的圖僳人,遭受毒蟲叮咬的事情,就比後來遷入哀葛的齊人要少些,隻是不知是圖僳人的體質原因,還是他們與環境搏鬥了太久,自己發展出了一套對付毒蟲的法子。

餘墨痕想到這裏,不由自嘲——她向來不肯認自己是個圖僳人,現在看來,果然算不上。山裏隨隨便便一隻小蟲,便差點讓她永遠成了個瞎子。

淩艾在一邊道,“你這一說,我便想起來了。我母親從前也提起過這些事。她曾經替承霖的村人診治疫病,那時便發現,南邊因為有許多蛇蟲鼠蟻,疾病流傳的速度極快;感染的人一多,疾病的變化也便多了,極難診斷。”

餘墨痕一聽這話,不由想起了從前元憑之告訴她的瘴氣一事,於是便道,“機樞院此番選擇的路途,不是已經繞過了南荒那片瘴氣麽?”

淩艾接道,“話雖如此,瘴氣隻是種種疫病的成因之一。你可別忘了,承霖跟南荒隔著老遠,都有這些疫病橫行,更何況是更往南的地方?”她說著便歎了口氣,“隻是我母親縱然有些本事,這會兒卻給關著禁閉;我或許能想辦法從她那裏討來一些方子,她本人卻斷然不可能出山的。這回可真遇到個麻煩了。卻不知表兄可有什麽想法?”

孫休便答道,“太醫院畢竟很少派人到那麽遠的地方去,醫書所錄也多有欠缺,或許無法提供太多幫助。”他的語氣裏也有些許擔憂的意思,“何況軍醫與太醫院是兩個體係,機樞院這一次的計劃,也如從前出兵的時候一樣,自以為繞過了瘴氣便無大礙,並沒有詢問過太醫院的意見。你們此行,可得小心為上。”

餘墨痕原本對這個話裏話外一副漠然姿態的孫休並無好感,聽他們一番對話,才明白孫休是聽說了她即將南下的事情,才特意提醒。她跟這人還陌生得很,連對方長什麽樣子也不知道,卻得了人家的關心,心中不由一暖。

餘墨痕想了想,就道,“其實,倘若真遇到了問題,也不一定沒辦法解決。”

淩艾便是一笑,“你又有主意了。”

餘墨痕心念所至,其實是玄女教。她原本有點猶疑,然而想到孫休既然是淩艾的表兄,淩艾提起她母親的時候,也並無避諱的意思,又覺得應該無礙。

她便把自己的想法照實說了,“我們此行,最終目的地雖然是一片無人之境,路上卻要和玄女教打交道。玄女教既然敢選擇那麽一個偏遠的地方東山再起,便應當對當地的環境有著相當充分的了解。倘若能收服了這些人,想必能從她們手裏學得不少對付水土問題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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