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一四五章】死罪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5995

餘墨痕心頭一跳。

阿滿這個態度,不免讓她想起弋小艄來。

按照阿滿先前所說,弋小艄本不應該將她所學的技術教給餘墨痕的。然而在飛廬溯風的底艙裏,弋小艄卻那般主動地指點餘墨痕。如今想來,恐怕是因為她早早在船上安裝了炸藥,已然預計到了自己的死亡。她辛勤教導餘墨痕,大概也是不希望她畢生的才學跟著那艘巨船一同沉入江底。

可是阿滿跟弋小艄的處境是不一樣的。以阿滿如此配合的行為,等待著她的,應該是一個得到赦免的未來。阿滿為何也要如此著急?

“阿滿師傅,”餘墨痕眉頭皺起,就道,“你若是在擔心著什麽,不妨告知於我。我這一回過來,雖然隻能留三天,但以後的日子還長,我還可以再向你求教。”

阿滿卻搖了搖頭,肅然道,“今後你再想學,我也不會教你了。若說擔心,我隻擔心三天的時間不夠你學會這諸多的學問。總之我盡力而為,也請你集中精神,不必去管旁的事情,也不必在乎閑人。”

她說這話的時候,看也未看一眼那幾個聚在一邊旁聽的人,這些人卻似乎被她的話所震懾,神色都有些微妙的變化。餘墨痕掃了他們一眼,也不知是錯覺還是怎的,竟覺得他們稍稍往遠離阿滿的方向挪了一點。

餘墨痕心下不由有些無奈。她總覺得阿滿性子古怪得很。不過這種事情也不少見,許多天資卓絕的人都叫人摸不清楚他們在想些什麽;即便是元憑之那般實力超群又性格溫和的人,心底恐怕也裝著許多餘墨痕沒辦法理解的想法。

再者,之後阿滿若是不願意教,餘墨痕也不能逼迫於她。想到這裏,餘墨痕便點點頭,道,“那好,我必定全力以赴。”

如她自己所承諾的,在接下來的三天中,餘墨痕幾乎不眠不休。隻有外麵的守衛每隔一段時間打開鐵門上的一處小洞,遞進來數塊硬餅、幾隻水囊的時候,餘墨痕作為唯一能夠自由行動的人,不得不過去接。

她接到手中,也先給俘虜們傳下去;好不容易傳到她,她便隨手掰一小塊,約莫能保證自己活著。至於剩下的食物,她轉手便盡數遞給了旁人。

饑餓不能引開她的心神,她也不允許飽食帶來的滿足感讓自己分心。正常情況下,一個人的腦子很難保持這麽長時間的清醒,但當興趣和渴望濃烈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卻足以讓人暫時抑製住疲乏。

而且,也並非餘墨痕一個人如此投入。她幾乎每個問題都一針見血,阿滿的講述也越發成體係。以這種對談的方式,餘墨痕先前那些關於玄天熾日的想法便顯得過於細致了,並不適宜拿出來討論。但她從阿滿的種種論述之中,也觸類旁通地領會了許多用處更為廣泛的知識。

餘墨痕並不是個特別固執的人,心念到處,行動也跟著發生了變化。她索性放下關於玄天熾日的一點“私心”,更為專心地吸納著來自阿滿的教誨。

江山船中懂得偃甲之學的人不多,弋氏兄妹又先後離去,阿滿身邊可能隻剩一個衡兒。她徒有一身本事,卻長期無法與人論道,想來也忍受了諸多寂寞。

餘墨痕自己也是類似的心情。她進入機樞院的時候,差了別人一大截兒,一直悶頭努力,不太跟人說話;之後她又四處奔波,唯有與顏錚同行、跟元憑之守在一條船上的時候,才有相互交流的機會。

因此,如今這個場合,不論是對於阿滿,還是對於餘墨痕來說,都是難得遇上了一個可以放肆對談的人。兩人俱是精神煥發。

她倆說得投入,周遭幾個旁聽的人卻漸漸承受不住了。衡兒年紀小,率先靠著牆壁歪倒下去,之後邊上幾個人也逐漸困倦,先後陷入昏睡之中;直到他們醒來的時候,餘墨痕卻仍睜著一雙倒映著汽燈光芒的眼睛,仿佛要把阿滿的話深深刻入腦海中去。

最後一個問題說到詳盡處的時候,鐵門外麵傳來了敲擊的聲音。

阿滿盤腿坐在冷硬的地麵上,用已經嘶啞的嗓子低聲道,“時間快到了。”

“這麽快。”餘墨痕終於覺得有點累了。廊道兩側的鐵柵後麵都關了俘虜,她不好意思靠上去,這三天以來,她或站或坐,身後從來沒有一點支撐。她心神一旦鬆懈,之前強行壓下去的疲憊和酸痛便全數湧了上來。

她揉了揉眼睛,又道,“好在咱們也說得差不多了。我這就回去整理成章,盡快送給機樞卿大人。雖然不知道他什麽時候才肯做出最後的決定,但我會盡力的。”

俘虜們大概已經聽多了各種摸不著實處的話,對於餘墨痕的承諾,並沒有太大的反應;阿滿也隻是擺了擺手,道,“你歇著去吧。隻是須得小心些。這些東西我隻能教你一遍,睡一覺起來,若是忘了個幹淨,也再沒有地方去補了。”

她說這話的時候也是一臉肅然。餘墨痕原本有些想笑,被阿滿的表情凍的渾身一凜,立刻便把嘴邊一點笑意憋了回去,認真地道,“我定然不會忘了的。”

她畢竟連軸轉了三日,也有些擔心阿滿所說的會不幸變為現實。於是她並沒有回到自己暫住的那間從前用來關禁閉的小室,而是直接去找淩竟丞,請他撥了一間無人的屋子,讓她謄寫這三日所學。

記錄阿滿那些見解的同時,餘墨痕心底那些關於玄天熾日的設想也逐漸貫通起來。她不是個擅長長時間集中注意力的人。與阿滿探討的三日,已經幾乎耗光了她的心力。現下她認真錄述一會兒,腦子裏便會漏出些屬於玄天熾日的吉光片羽。

餘墨痕生怕自己過後便會忘記這些想法,她反正沒辦法將心思集中在謄寫資料上,索性鋪開兩張紙,以手中一隻筆兩麵開工。她將自己和阿滿這幾日的對談記錄整理的同時,全新的玄天熾日也在另一張紙上的字裏行間逐漸顯形,餘墨痕其實是頭一回這樣做,卻發現效果似乎不錯。這種同時記錄兩套思路的法子,看來挺適合她。

此事在機樞院中似乎是保密的,餘墨痕這般謄寫了大半天,也不見有人前來打擾;再過不久,淩竟丞居然親自給她送了飯過來。他瞧見餘墨痕寫得滿滿當當的兩摞子紙,難得露出了一點好奇的表情,道,“居然問來了這麽多東西?你能記得住嗎?去的時候,為何不帶紙筆?”

餘墨痕:“……”

她當時看淩竟丞的神色,隻道自己若不趕緊跟著到那囚牢裏去,便要再度遭到削職之類,哪裏敢回頭去翻找紙筆;誰知道淩竟丞居然指望她在那麽短的時間裏考慮周到?

“江山船上的偃甲之學自有一套體係,環環相扣,我自然記得住。這份手稿,是為交給淩大人你而準備的。”餘墨痕放下筆,站起身,一邊淡淡地陳述著,一邊背轉過身體,輕輕打了個嗬欠,才轉回臉來正色道,“阿滿教我的時候,堪稱不遺餘力。淩大人,之後你若是要給他們定罪,還請念在這一點上,盡力為他們將罪責減輕些。”

淩竟丞看她的眼神卻有些奇怪,“阿滿是誰?”

餘墨痕也覺得這稱呼過分親密了些,連忙整頓了一下心神,隨口答道,“一個懂得偃甲之學的俘虜。”她說著便覺得這不過是廢話。

淩竟丞的神色卻越發凝重了,“可是何滿?”

餘墨痕聽他這麽一問,便有些不好意思了,“說起來,我還不知道阿滿姓什麽。”她想了想,描述道,“是個半張臉上有燒傷痕跡的婦人,右手上也有殘損。大人若是親自見過這批俘虜,或許有些印象……”

“那便是何滿了。”淩竟丞歎了口氣,又道,“除了她以外,俘虜之中,還有別人將他們的學問傳授於你嗎?”

餘墨痕原想多為這批俘虜請些功,但她想來想去,最終還是搖了搖頭。她有多大能耐,淩竟丞一定很清楚;除阿滿之外,送到機樞院的這些俘虜當中,能與餘墨痕旗鼓相當的,恐怕沒有。她說得多了,若是再度見疑於淩竟丞,恐怕不僅無法為俘虜們減罪,反而要把自己牽扯進去。“阿滿大概是這批人當中才學最為高妙的人。不過她願意教我,也是得了一眾俘虜的支持……”

“嗬。”淩竟丞冷笑著打斷她,“一個將死之人,如此盡心盡力,難道妄想通過教你來減免罪責?真是和你異想天開到一處去了。”

餘墨痕驚道,“這是什麽意思?”

“傅铖剛剛發來信報,說徹查了江山船上那些千歲金的來由,連同之前已經定過罪責的俘虜又查了一遍,才發現主使竟然是這個何滿。”淩竟丞說起此事,臉上便顯出了幾許與傅大人酷似的怒容,“之前審過的人,居然沒有一個供出她。真是藏得夠深的。”他看一眼餘墨痕,就道,“你要為別人減罪,或許還行得通,至於這個何滿,所犯之事如此惡劣,必死無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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