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一四四章】對談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144

隔著鐵柵,幾個靠在牆邊的俘虜回過神來看餘墨痕;最邊上一間囚室的角落裏,一個麵部殘損的女人站了起來,正是阿滿。和她關在一起的幾個人自覺地讓開一條道路,那叫做衡兒的啞孩子也在其中。阿滿有點艱難地走到鐵柵邊,與餘墨痕兩廂對望。

“是你。”阿滿的聲音平靜而疲憊。

“是。我這幾日才回到機樞院,也是剛剛知道你們在此處。”餘墨痕略去自己一路艱辛不提,隻道,“傅大人答應過我,會盡量為你們減罪。他可守約了麽?”

邊上有人笑了一下,似乎有些嘲諷的意思。餘墨痕順著聲音看過去,便看見一個臉熟的漢子。但她並不知道這人的姓名。

“這就要看那位傅大人如何看待我們原本的罪責了。”那漢子插嘴道,“你離開之後不久,傅大人便提審了幾個人,這些人沒再回來過;至於我們,那傅大人說他不便獨自決斷,就把我們送來了此處。”那漢子說著,便伸了伸傷痕累累的腳,這些俘虜一路輾轉來到帝都,路上必定不會太好過。“可能在你們眼裏,延遲審判也是減罪的一種吧。對我們來說,卻是平添了許多苦頭。”

餘墨痕暗暗歎了口氣。

傅琬遭劫,傅大人沒有就著一腔怒火把這些有所牽連的人就地正法,而是轉送給機樞院,已經算是仁至義盡;至於其它,即便是她這樣被淩竟丞指責為“異想天開”的人,其實也是不敢奢求的。她提起此事,不過是想告訴這些人,她並不曾忘記自己當日的承諾。

她事情做得不算成功,也沒有叫人家念著她恩德的意思;隻是將從前那點關聯約略一提,雙方說起話來,總要輕鬆些。

“將功折罪,先要有功。”餘墨痕才從淩竟丞那兒現學了一點話,便順手拿來誑這批俘虜了,“我從前也說過,我想保下你們,一方麵是因為弋小艄教過我、柴靜流收留過我,一方麵則是為了偃甲之學。如今我想用江山船上使用的技術,拿到機樞院去為你們邀功。我今日前來,也正是為了此事。”

“嗬,朝廷的待客之道。”那漢子冷笑道,“我們江山船雖然苦些,對待能夠傳授偃甲之學的護船師可是尊敬得很。不像你們,把大夥兒關在這鐵牢之中,隻派個小姑娘來探監。”

“何必如此。”阿滿在邊上站了許久,這會兒才開了腔,卻是在幫餘墨痕說話,“江山船與朝廷的關係敏感,咱們原本也是罪人的身份。姑娘,你一再為我們勞心勞力,我們感激不盡。你若是想問偃機的事,盡管問就是。”

阿滿這人氣質很有些獨特。她大約是因為殘損了半張臉的緣故,呈現出的神情,總比旁人要木然幾分,仿佛什麽也不在意。除了先前在大火之中略有些驚慌,阿滿平日裏似乎總是這樣一副平淡自若的樣子;她口中所說的感激,也沒有什麽特別感激的意味。但她作為能夠教導出弋氏兄妹的人,應該是這批俘虜之中最通偃甲之學的人了。餘墨痕得了她的準許,也算是取得了一個小小的進展。

然而那漢子仍舊不肯死心,他翻了翻眼睛,道,“阿滿,這偃甲之學是你安身立命的根本,隨隨便便教給這小姑娘,她殺雞取卵、過河拆橋,回頭將你棄之不顧,你又當如何?”

餘墨痕看向他,就道,“我必定不會做那等背信棄義之事。何況即便隻有阿滿教我,這份功,也會一並算給大夥兒。”她語氣淡然,突然覺得自己仿佛沾染了些許元憑之的風度。從前人家質疑她,她心裏總要難過,給人逼得極了,偶爾還會負氣爆發一把。這種事似乎已經很久沒有發生了。

“口說無憑。”那漢子諷刺她一句,卻也不打算再跟她爭執下去,隻眯起眼睛,重新恢複了假寐的狀態。

阿滿卻搖了搖頭,“事已至此,這或許是我們找出一條生路的唯一機會。”她將目光轉回餘墨痕臉上,道,“說實話,我答應你,並不是因為你從前認得什麽人、應承過什麽事。我隻希望,你所說的將功折罪當真能夠實現。”

餘墨痕其實也清楚,江山九姓雖然有些聯係,各個家族卻各自為政,她和柴靜流的交情,對阿滿來說恐怕算不上什麽事;就連和弋小艄之間那些舊事,阿滿都未必會在意。她點了點頭,就道,“我必定盡力而為。”她環顧四周,又道,“你從前跟我說過,江山船上,懂得偃甲之學的人其實不多,是因為這門技術實在有些危險。想來,在江山九姓之中,要學習偃甲之學,也需要一些特別的條件吧。”

“是這樣。”阿滿道,“外邊的齊人對這門學問太過重視。不懂事的孩子學去了,便如同小兒執金於市,懷璧其罪,必遭其害,不如不學。”

餘墨痕心道,或許在阿滿眼中,弋氏兄妹也不過是一對不懂事的孩子;這兩個人最終的結局,也正如阿滿所言。

餘墨痕念及此事,便點頭示意了解,又補充道,“我有此一問,其實是擔心你為著江山船上的規矩,不便當著大夥兒的麵與我探討。”

“原來你還指望我們活著回到江山船上去。你這樣說,我倒是放心了。”那先前已然陷入昏睡的漢子忽然抬了抬眼睛,插口道,“我們江山船上的確有些規矩,可是你打算怎麽辦?單把阿滿一個人放出去?”

餘墨痕並沒有那個膽子貿然把這夥兒人放出來,好在阿滿立刻擺了擺手,“不必了。就這樣說便是。說到底,我跟他們的關係,反而比跟你近些。”

餘墨痕聞言便是苦笑,心裏卻不得不承認的確如此。她便點一點頭,開口道,“那我便說了。從前弋氏兄妹的七重銷金釜,在我眼中,已是龍心偃機的登峰造極之作。可是我隻學了一點皮毛,究竟該如何將七重銷金釜的思路活學活用,我一直不得其解。今日我一來就找你,也是希望能夠就其中原理探討一二……”

這一通話,是她來路上便想好了的;其實那七重銷金釜的製作思路,她從前已經跟著弋小艄學透了。但作為江山船上偃機的代表作,七重銷金釜與其它的偃機必定有著相當緊密的關聯。餘墨痕覺得,從這一點下手,或許能夠更快地問出江山船上偃甲之學的精髓;問到深處,沒準還能找到機會,向阿滿討教些能用在玄天熾日上的細節。

她問得誠心,阿滿講得也詳細。兩人就在這囚牢之中一問一答,來回探究;涉及數術、結構等複雜的問題,也如下盲棋一般,各自全憑腦力思考,對談起來,卻也毫無阻礙。

邊上幾個人見她倆談得熱鬧,便也湊了過來,臉上頗有興趣,顯然也懂得一些偃甲之學,想要借此機會學習一二。衡兒坐在一旁,更是大睜著一雙圓圓的眼睛,仿佛生怕錯過了一點他不知道的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貼著鐵柵聽她倆對談的人當中,忽然有一位一拊掌,笑道,“原來是這個道理。我先前百思不得其解,可是因為不負責統管全船的偃機,一直沒有機會向阿滿師傅討教。如今總算弄明白了。”

餘墨痕的眼神轉過去,向著靠在那兒旁聽的一夥人掃了一眼,心下不由歎息。這些人倘若不是出身於江山船,即便是個平民,也能有機會進入大齊帝國遍地開花的講武堂;其中定然能有些出色的人物,有機會以預備役的身份進入機樞院,而不是屈居在這囚牢之中,由她代為轉述這些出色的技術。

阿滿的表情則平靜而肅穆。她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那你且好好聽著吧。今後恐怕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餘墨痕聽得這話,心情便有些複雜。

她先前就估計,在江山船中,研習偃甲之學恐怕並不是一件多麽容易的事情,卻沒想到,就連做護船師的人,也不是人人都能接觸到最核心的知識的。

這可比大齊帝國的官學體係還要嚴苛得多——機樞院中雖然極少出現平民,但總歸給過平民投考的機會;江山船上,卻好像更多是師徒傳承,旁人想要研習,恐怕難以得其門而入。

餘墨痕看了一眼衡兒,心裏便有些好奇,也不知江山船上的偃師是如何選擇徒弟的。

畢竟,像衡兒這樣的啞孩子,在大齊帝國,若非出身貴胄,恐怕很難有進入講經院、講武堂這類官學的機會,阿滿卻好像相當照顧這個小徒弟;而鐵柵後邊聚精會神旁聽的另外幾個人,看上去卻俱是耳聰目明,並無缺損之處。他們既然能夠領會如此深入的知識,想必資質也不會差到哪裏去。然而照阿滿的意思,估計即便將來能夠脫險,她也沒有再指點這些人的打算。

念及這一點,餘墨痕便留心放慢了自己的節奏,特意請阿滿講解得再細致些,以便這幾個基礎不如她的旁聽者也能夠消化。

阿滿察覺了她的意思,卻將眉頭微微一皺,就道,“你總不可能一直耽在此處。這一次,你有多長時間,能在這兒跟我討教?”

餘墨痕一愣,心道阿滿有此一問,或許是在擔心能否早日離開囚牢。於是餘墨痕如實答道,“三天。此後我便會回稟機樞卿,請他盡可能減免你們的罪責……”

“那麽便不能再慢了。”阿滿打斷她,“我還有很多東西想要教給你。剩下的時間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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