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一四六章】辯駁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5678

對於餘墨痕而言,這消息簡直是晴天霹靂。

她仗著一腔求知的渴望、一顆不肯違背誓言的決心,苦苦熬了三日,心力已經耗得幾乎油盡燈枯。這會兒她卻不得不強行攏起一脈清明,維持著一副還算平靜的表情,對淩竟丞道,“敢問淩大人,這罪責可是已經定下了麽?”

她心中雖然已經極為焦慮,卻也清楚地記得,去往鬼道深處的囚牢之前,淩竟丞明明還不是這個態度。傅铖的信報傳來,想來也不過是這三日的事。如果阿滿所犯下的事情當真如淩竟丞所說的那般嚴重,那麽必定還有更加複雜的牽連,一時半刻,或許不會定下罪名;倘若未定,或許就還有轉圜的餘地。

淩竟丞果然瞬間遲疑了一下,才道,“那是刑部的事情。不過,你從鬼道返回之後,牽涉其中的一批俘虜便已經移交了過去。以最近朝中對待這類事情的重視程度而言,想必不需多久,便能定下來。”

餘墨痕大約是在阿滿麵前坐了太久。如今她突遭大變,臉上卻隻是一片木然,並不見慌亂。

其實她整個人已被現實凍進了一塊厚實的冰裏,幾乎透不過氣來。可她還有許多話要說,許多事要做。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多餘的心力去慌亂了。

她從來沒有把自己當做是齊人,為大齊帝國效力,一方麵是出於對偃甲之學的熱愛,另一方麵,也是感激大齊帝國給她提供的種種機會,其中很大一部分,還是為了元憑之和陸諶等人的栽培之恩。

對於大齊帝國的朝廷本身,餘墨痕既無熱忱的感情,也無天真的期盼。她小時候在哀葛,見了太多宣慰司仗勢欺人、無理欺壓圖僳原住民的事情;饒是她謹言慎行,時常提防著不叫自己攪進齊人和圖僳人之間的矛盾裏,盡力不去招惹大齊官府的衙役,可是最後也沒能幸免於難。

但她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正如偃甲之學早已是大齊朝廷獨占的學問,機樞院也終究是服務於大齊朝廷的地方。何滿和陸諶一樣,都是她的授業恩師。可是何滿已然站在了大齊帝國的對立麵,餘墨痕便隻能站在大齊帝國這邊,看著何滿就此赴死。

古人定下的“天地君親師”,君主總在師長之前,規則延續至今,從未改變。縱然餘墨痕對大齊帝國沒有歸屬感,可她將來要成為機樞院的偃師,如今也已經是大齊帝國的預備役,這是她將一紙申請遞交給機樞院的時候,便已經寫好的命運。

餘墨痕明白這些道理。可是她並不願意服從先賢賦予的命運。

餘墨痕還未說話,淩竟丞已經擺了擺手,道,“那個何滿縱然教過你,但她這次所犯的案子實在嚴重,死罪難逃。你最好不要牽扯到其中去。”他說著又瞥了一眼餘墨痕案上的兩摞紙張,“這些資料,你在此處謄寫完畢,便轉交給負責書籍的蘭台秘書,他們自會記錄在冊。其餘的事情,我自然會為機樞院考慮。你不必再管了……”

“淩大人。”餘墨痕突然打斷了淩竟丞。她知道自己言行俱是冒犯,便微微一俯首,勉強算是謝過罪,又抬起頭來,定定看向淩竟丞。她從前總不敢看旁人的眼睛,尤其在自己尊敬的人麵前更是如此,如今她卻斷然不能漏出一點軟弱來,“大人先前說過,將功折罪,先要有功。隻是不知道,以阿滿如今的罪過,需要多大的功勳,才能夠抵過?”

“餘墨痕!”淩竟丞平日裏待人雖然冷淡,卻也極少這般直呼其名。餘墨痕一聽便知道不好,再將目光的焦點收近些一看,便看清了淩竟丞臉上隱隱的怒意。

“機樞院許多偃師都曾提起,你平時便自恃才能,傲慢少禮。隻是諸位前輩知曉你不是齊人,不與你計較罷了。”淩竟丞不知從哪兒翻出來一堆舊賬,毫不客氣地衝著餘墨痕招呼過去,“怎麽,如今你連刑部的決議也要插手了嗎?!”

餘墨痕給他說得一愣,心道她從前雖然常常遭到各位偃師的冷遇,心底偶爾有些不平,卻從來沒有過不敬之舉,全然不明白這一大堆罪名是什麽時候滋長起來的;難不成,她從前出於羞怯不愛說話,也給人落了話柄嗎?

然而此刻她也沒有空閑糾結這些,隻強行往目光裏塞進去幾分“不容置疑”的意思,繼續道,“我是代表機樞院去求教的。用以換取這些學問的條件已經提了,阿滿也把江山船上的學問全部說了出來。如果不能實現,豈不是有損機樞院的名譽?”

淩竟丞卻道,“朝廷為了圍剿南方山匪,先後調動鎮南軍、江北軍,耗費大量財力物力,損失重型偃甲數十具、甲兵百餘人,普通軍士死傷近萬。你以為,單憑何滿三天內口述的那些真偽莫辨的技術,就能抵下江山船先前與山匪共謀、企圖竊取千歲金的罪責?”

餘墨痕沉默了。江北軍暫且不論,鎮南軍的死傷狀況,她是親身經曆過的。這次江北軍中的細作與江山船、殘餘的山匪勾結的事,雖然隻是雎屏山諸多風雲將要平息時最後的變數,但也的確正麵進犯了大齊帝國。何況阿滿所謀的是帝國最為看重的千歲金,正觸動了朝廷的逆鱗。

餘墨痕從阿滿那裏討教來的學問,縱然是阿滿畢生的成就,但那些學問的價值實在抽象的很。或許這些技術帶來的新鮮血液能夠極大地推動偃甲之學的發展,可那都是以後的事情。在阿滿所犯下的罪過麵前,她通過餘墨痕盡數交給機樞院的學問,並不能用來換取她的性命。

餘墨痕卻還是不肯死心。她瞥一眼岸上那兩摞紙,一咬牙,突然道,“那麽,倘若是全新的……全新的重型偃甲呢?”她原本想說玄天熾日,然而話未出口,便想到這種偃甲的設計圖在機樞院中也是機密,根本說不通怎麽會流到俘虜手上。她便臨時改了口,隻說是重型偃甲,“借用江山船上的技術,效率翻了三倍,重量減輕兩成。若是放在當年鎮南軍剿匪的戰場上,推進兵線所需的時間或許能減少一半。這種重甲的設計圖,又能否換下阿滿一條命來?”

淩竟丞的表情卻變得極為複雜,“江山船上那點千歲金,不過是從江北軍眼皮子底下偷去的。他們能想出一點利用這些千歲金的技術也就罷了,難道還能設計出超出機樞院實力的重型偃甲來?真打算造反嗎?”

餘墨痕心道不好。私藏千歲金雖然是大罪,但那群俘虜之中,除了阿滿是死罪,剩下的人或許還有救;倘若硬把改進玄天熾日的事安到俘虜頭上,這些人就是必死無疑了。她隻好強行把話繞了回來,“重甲是我設計的。隻是裏麵有些技術,若非阿滿指點,我必定想不出來。”

淩竟丞的神色仍然沒有緩和的意思,隻道,“圖呢?”

餘墨痕先前才把她心中全新的玄天熾日畫了下來,不僅有結構圖,還把種種改進之處詳細地寫在了紙上。這些東西,此刻就在她手邊。

可她這會兒若是直接遞出去,淩竟丞必定能看出來,那偃甲的原型就是玄天熾日。餘墨痕還未升為正式的偃師,並沒有查閱玄天熾日圖紙的權限;她雖然是全憑自己的本事還原了玄天熾日的構造,但也知道,她自己此刻已然再度招惹了不少嫌疑,絕對不能再鋌而走險。

於是她隻好道,“淩大人也知道,我先前去向阿滿討教的時候,紙筆都沒有帶。這張設計圖,我也隻來得及畫下一個草稿。淩大人若是覺得,江山船上這點技術當真用得上,我回頭便正經畫出來交給你。”她嘴上說得誠懇,心裏卻不由叫苦——要把玄天熾日改得更為輕簡高效,她的確是做到了;可是,她要怎麽樣,才能把玄天熾日畫得叫淩竟丞都認不出來?

“嗬。”淩竟丞看向餘墨痕的眼神,已經有了些許譏諷之意。他冷笑道,“你居然想拿一張並不存在的圖紙,來換取何滿的性命?”他說著又瞥了一眼餘墨痕費勁謄寫的那些內容,道,“又或者,你今日所寫的這些,也不過是你為了救下那批俘虜,強行要推到他們頭上的功績?”

淩竟丞的懷疑已經很明顯了。餘墨痕卻麵不改色地道,“我隻是個預備役,過去所學,全都來自於機樞院,並沒有本事杜撰出一套邏輯完全不同的技術。”她說著便躬身一拜,作為感謝機樞院眾偃師教導之恩,“待我將那圖紙連同近幾日所學一並交上去,大人定有論斷。”

“好。你前些日子不在機樞院,陸諶和元憑之依然成日裏誇你。那副‘烽煙’的確不錯,陸諶卻說,你定能設計出更好的偃甲來。你究竟有多大本事,我也的確想看一看。”淩竟丞說著,突然斂去臉上閃現的些許讚許之色,表情又是一肅,“可是,於國家有害者,百身不能贖。何滿的事情已成定局,無論如何,絕無轉圜的可能。你不要再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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