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一二二章】驚夢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374

初秋的夜晚一分分涼了下去,餘墨痕不由抱緊了雙膝。隔著層層攔網,重重營帳,她的視線無法觸及嘉沅江寬闊的江麵,隻能望見遠處黑壓壓的群山。她感覺自己的眼神或許像琬琬一樣空洞。

過了一會兒,有人朝她這邊走了過來。餘墨痕將不知飛去了何處的思緒收了一收,抬眼一看,原來是常安。他的職責似乎就隻有看管琬琬,本身卻一樣被鎖在層層攔網之中不得出。比之養尊處優的琬琬,他和餘墨痕倒更像是犯人。

常安走到近前來,低聲問道,“小姐睡了?”和傅大人麾下的許多軍士一樣,常安看起來也是個溫和的人。

餘墨痕點點頭,不等常安問起,便主動交待了自己為什麽非得在帳外呆著,“小姐似乎敏感的很,想來怕吵。我這會兒先讓她靜靜呆著,等她睡熟了再進去。”

常安道,“有勞你了。”他猶豫了一下,又道,“大約是水土不服的緣故……小姐晚間睡得很不安穩,常常於夢中大喊。我們鬥膽衝進去過一次,才發現隻是夢囈。挨了傅大人好一頓罵。”他大概自己說著也覺得有點好笑,嘴角抽了抽,硬是憋了回去,“你若是聽到了,倒也不必在意。白日裏多勸慰她幾句就是了。”

餘墨痕愣了一下。她雖然常做噩夢,但應該沒有說夢話的毛病。隻是從前給大戶人家幫傭的時候,有時雜事太多,她來不及回家,也會跟一群窮苦人在通鋪上擠一宿;在最冷的夜裏,便會聽見幾個仆役夜裏喊叫。這些人大約是心中積鬱,白日裏又總得低聲下氣地做牛做馬,滿心苦楚沒地方可訴,才會至於此。

可她上回在衛臨遠家見到琬琬的時候,這女孩子還是全然一副跳脫明朗的個性,仿佛沒有一點凡塵俗務來找她麻煩,看上去本不該有這樣的情況。

餘墨痕想了想,歎道,“沒想到,小姐小小年紀,心裏居然裝著這麽多事情。”

常安笑了,“她不小了。今年已經十七了。”

餘墨痕一臉的訝然。

常安就道,“小姐就是長得一臉孩氣……當然,她自己也跟個小孩子似的,心裏擱不下什麽煩心事。隻是近兩年發生了些事情,遇到了些不該遇見的人,連番叫她遭了不少罪。”

他言語之間遮遮掩掩,餘墨痕想做個識趣的人,也就不再往下問。反正大致是怎麽回事,柴靜流先前也跟她提過。

她隻有一點疑惑。柴靜流所說的事情應該發生在前,餘墨痕見著琬琬的時候,弋家兄妹兩個都已身死。卻不知琬琬為什麽沒有就此安安穩穩嫁到衛臨遠身邊去,竟給她父親拘在這兒動彈不得。

但餘墨痕心知這不是她該管的事情,也就隻好點了點頭,示意聽懂了常安的意思,又道,“小姐大概沒受過行軍的苦吧。她成日在這軍營裏拘著,滿臉都是不開心。”

常安苦笑,“豈止是不開心。小姐剛過來的時候,天天都在折騰。傅大人幾次說要送她回家,她卻非要跟在父親身邊,怎麽說都不肯走;可是大人每次來看望她,這父女倆又總是鬧得跟仇人似的。如今,他們兩個已經沒法再見麵了,隻能為難我們這些下人。”

餘墨痕聞言又是一愣。她原以為琬琬是給傅大人押在此處的,可是聽常安的意思,倒像是琬琬自己非要自苦。可外邊這一大圈蒺藜攔網,明顯是用來防止琬琬逃跑的。這又是怎麽回事?

她思索一會兒仍不得其解,不由微微皺起了眉頭,心裏又跳出了那天夜裏傅大人沉重的步伐。

她在講經院讀書的時候,齊人的夫子常常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可她那時並不覺得父母心有什麽好可憐的。她成天都在擔心父親會殺了自己,母親又總是躲著她。她小小年紀,隻覺得一家三口,彼此都是孽債。

餘墨痕沉默了一會兒,看向常安,還未開口,常安又搶了先,“還有就是……小姐她心裏驚懼,又不肯說出來,情緒自然好不到哪裏去。平日裏她若是發脾氣……你多擔待。”

這人言辭之中,盡是關切。

餘墨痕笑了一下,遞給常安一個“放心”的眼神,道,“職責所在,應該的。”她想了想,又道,“我看軍中事務繁忙,處處都缺人手,你為什麽耽在此處,不跟他們一起到江上去捉人?”

常安搖了搖頭,“我不是江北軍的人。我是傅大人的家將……說是家奴也行。”

他身上穿的卻是江北軍的鎧甲。

“我也不是。”餘墨痕頓了一下,卻沒再往下說了。她如今仍然是機樞院的預備役,可是將來呢?機樞院還會接受她嗎?

常安看著她,好一會兒都沒等到下文,隻好道,“夜深了,外頭冷,你回營帳裏去吧。”

餘墨痕回到帳中,果然聽見了琬琬不甚平靜的呼吸聲。她想起常安那些話,心裏有些擱不下,便走上前去察看,才發現琬琬倒是已經睡著了,隻是眉頭依然緊緊鎖著,眼皮底下也不安分,像是夢裏也有什麽心事困著她。

餘墨痕無聲地歎了口氣,抬手給琬琬掖了掖被角。她的動作很輕,琬琬並沒有被驚醒,隻是有些煩躁、又有些緊張地縮了縮身體,夢囈似地喊了一句什麽。

她的聲音不甚清晰,餘墨痕卻呆住了。

她聽到了衛臨遠的名字。

“究竟是誰在擾你清夢呢,”餘墨痕低聲道,“是死了的弋蘭皋,還是活著的衛臨遠?”

她這話壓在心頭,不得不發,卻也知道話裏的事情牽涉頗多,麻煩得很,絕不能叫旁人知曉。因此她將聲音壓得幾乎隻有她自己聽得見。常安即便貼著營帳偷聽,也是決計聽不去的。

琬琬卻突然張開了眼睛。

餘墨痕:“……”

她自己睡夢之中也是很警覺的,尤其別人喊她名字的時候,她瞬間就能清醒過來。可她那種本事是在常年的焦慮下練出來的,更在雎屏山的戰場上得以鞏固。琬琬這種閨閣裏出來的小姐,怎麽也至於如此?

弋蘭皋,衛臨遠,這兩個名字當中,究竟是哪一個,被賦予了某種碰不得的咒語?

剛睡醒的人該有的迷蒙,隻在琬琬臉上出現了一瞬。之後她的眼裏便填滿了警覺。她翻身坐了起來,一雙貓似的眼睛卻牢牢瞪著餘墨痕。她似乎受了很大的刺激,動作快得驚人,整個人都因此鮮活了起來,仿佛白日裏隻剩半點活氣的是另一個人。

餘墨痕給她嚇了一跳,半天不知道說什麽好。

兩相對峙,還是琬琬開了口:“你說什麽?”

餘墨痕一時也編不出什麽謊話來,索性照實重複了一遍。她念到“弋蘭皋”的時候,琬琬明顯地哆嗦了一下,她再說到“衛臨遠”,琬琬整個人都抖了起來。

餘墨痕心裏還記掛著自己的職務,下意識地伸手想去安撫琬琬,琬琬卻迅速地避開她的手,縮到了床角去。她依然瞪著餘墨痕,沉默了片刻,然後便攢足了力氣似的喊了出來,“來人呐!”

音量之飽滿,吐字之清晰,饒是隔著營帳,常安也絕對不會把這當做是夢話。

外頭立刻傳來一陣兵刃出鞘的聲音,帳簾隨即被一名身著鎧甲的軍士掀開,漆黑的麵甲之下,傳出的是常安的聲音,“怎麽回事?”

餘墨痕呆立在床前,看看琬琬,再看看常安,心道自己果然要完。

之後一段時間,餘墨痕一直跪在帳中,承受著常安和琬琬兩對含義不甚明了的目光,默默等著傅大人帶人過來。

這位易怒的父親果然不負眾望,暫時放下了跟自家女兒的那點別扭,沒有再停留在攔網之外,而是直接走到了琬琬這座小營帳之中,拖過琬琬平日裏常坐在上邊發呆的凳子,便鐵獅一般地坐了下來。

他竟打算就地審訊餘墨痕。

隻見傅大人黑著臉,道,“我女兒說,你是江山船上派來的奸細?”

餘墨痕:“……不是。”

琬琬眼裏的懼意還沒有褪去。她雖然早已從床榻上起來了,卻隻是站在角落裏,並不上前來跟父親一起審餘墨痕。隻是常安派人去找傅大人之前,問過琬琬的意思。那時琬琬整個人都在發抖,聲音卻壓得不叫餘墨痕聽見,也不知她是原樣轉述了餘墨痕那句言語之失,還是構陷了餘墨痕一頓。

餘墨痕心裏隻覺得有些難辦。琬琬和傅大人這對父女彼此對話都是別別扭扭的,雙方要jiu就餘墨痕的事溝通一二,恐怕還需要他人轉述,中間種種曲解難以避免,不知道還會平白給她羅織多少罪名。

她不願坐以待斃,不等傅大人問起,便率先解釋了一番。“我認識衛臨遠,此事當年的鎮南軍舊部有許多人都知曉,傅大人如果有疑,不妨問問沈蒙。”她朗聲道,“當時若非衛臨遠鼎力相助,鎮南軍也不可能那麽快就打下了雎屏山。”

“衛臨遠?衛家那個年輕人?”傅大人卻是一愣,然而很快臉色又陰了幾分,“他叫你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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