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一零三章】相見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558

在餘墨痕看來,再盛大的宴席,最為重要的也不過是席上的食物。

她不是傻瓜,知道帝都的宴席上有著許多更值得去做的事情。像她這樣沒什麽地位的下級軍士,通常都想要盡快出人頭地。對他們而言,宴席上最為實用的,自然就是借著這個各類名流相聚一堂的機會,與一些平日裏見不到的貴人多多聯絡,盡力去攀得一些將來用得到的關係。

這當然是一種很容易招致非議的做法。偌大的帝都,總有些自詡為清流的人士,對這種強行建立捷徑的做法很有些不齒。

可是餘墨痕並不這樣想。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並不是多說幾句話便能隨隨便便建立起來的;宴席上的達官貴人們早已見慣了這些事情,又豈會不明白前來攀附的年輕人的心思?

所以,在餘墨痕看來,當真能夠借著宴席的機會走通仕途的那些同僚,想必原本也該有些本事。多一條展現的途徑,便能多得一點將這些本事用出來的機會。

然而理解歸理解,餘墨痕沒辦法做出同樣的事情來。

因為她沒有那樣的本事。

一場場宴席走下來,餘墨痕已經逐漸接受了現實——除了吃飯,席上通常都不會有什麽事情留給她去關心。

她的官職和軍銜都不算很高,偶爾離開機樞院赴宴的時候,通常都是跟著陸諶和元憑之;即便是不需要他們這個級別的人物出場的小宴會,顏錚和淩艾也會在場。因為有這些長袖善舞的同僚在側,餘墨痕也就幾乎沒有什麽說話的機會。

與此同時,餘墨痕也很清楚自己的底細。她終究吃了出身的虧,淒苦的童年裏,跟這類場合從來搭不上任何關係,連個可以模仿學習的對象都沒有。再加上她始終缺乏實戰的鍛煉,跟其他人的差距便幾乎完全追不上了。同僚們舌燦蓮花的時候,餘墨痕笨拙的社交辭令還沒個雛形。直到現在,她在宴席上說話的本事,恐怕也連富裕人家久居深閨、尚未出來見世麵的小女兒都不如。

每到不得不赴宴的時刻,餘墨痕在豔羨之餘,最終給自己找到的歸宿,通常都是跟那些和她一樣緘默的杯盤碗盞呆在一處。

很多時候,餘墨痕自己都覺得,即便同僚們刻意給她留些說話的機會,她說不了十句話,就一定會開始丟人的。

在進入機樞院之後所參加過的種種宴席上,餘墨痕幾乎從來都是默默地和背景融為一體,很少主動去吸引同席之人的注意力。因此,這種突然走到大廳中央、直接暴露在所有人目光下的舉動,對於她來說,是人生頭一遭。

先前在麵具和酒香之中,餘墨痕已經感覺到了些許的迷失,隻是強行把持著心神;現在突然遭遇了這一出,她一時有些反應不過來該如何是好了。

她呆愣愣地跟著那前來拉她的人往前走,還沒有想好該做出點什麽樣的表示,周遭的人們已經紛紛做出了行動,親身向她示範著此時該有的反應——閑談和高歌都被暫且放在了一邊,這些平日裏被禮法所束縛的人們,到了江山船上,即便暫時放棄了麵具下的身份,也沒能夠放棄一生耳濡目染的禮節。

他們或遠或近地向著餘墨痕瀟灑自然地舉起酒杯,以此表達其實沒有誰會在乎的一點敬意。

此時此刻,餘墨痕已然給這陣仗嚇得有些發昏了,她的腦子裏居然隻剩下一個念頭——她心道自己倘若一杯杯將這些祝酒敬回去,會不會就此醉成一攤爛泥?

好在,拉著她的人並未給予餘墨痕做出這類無稽行為的機會。

大廳的中央不止餘墨痕和這個戴著麵具的人,還有一眾負責調弄絲竹管弦的女伶。

這其實是不太符合常理的一件事。嘉沅江外麵的世界,尤其是帝都,很少會出現同樣的布置。宴飲的場合上,歌舞從來隻是配角,因此通常隻是遠遠地呆在一角,為各類流動的情緒添磚加瓦,或者直接另坐一艘小船、一處閣樓,在將畢生的實力用來侍奉一個家族的同時,很有自知之明地劃清不同階層的人之間該有的界限。

如今,最為重要的大廳中心卻盤踞著原本隻能作為陪襯的女伶。這或許是江山船上的特別規矩,餘墨痕不得而知。不過她倒是很喜歡這種設置——又有誰天生便要當做陪襯?

與狂歌痛飲的客人們不同,這些奏樂的女伶並未佩戴空白的麵具,隻是以輕紗遮掩容顏——那紗巾的質地輕軟單薄,層層疊疊之下,也未能完全遮掩住女伶們各具美態的臉龐,反而格外增添了一種影影綽綽的、神秘而曖昧的美感。

突然之間,幾個跳舞的伶人走上前來,將餘墨痕拉入了她們的行列。

餘墨痕覺得尷尬極了。

她從來都沒有試過跳舞,但絕對能夠確定,自己沒辦法像這些身姿柔軟的女孩子們一樣做出那些優雅流暢的動作。

餘墨痕停頓了半天,最終還是沒有邁出一個舞步。舞者們見狀,也不再勉強,隻默默地將餘墨痕留在原處,隨她去了。

之前敬向餘墨痕的酒杯一隻隻落了下去。原來他們之前的敬意,全都是用來換取餘墨痕的舞蹈的。

這是否也是江山船上的規矩?

隻可惜餘墨痕實力有限,最終也沒能夠如他們的願。

麵具下的人似是試圖緩解這點尷尬。他再度走上前來,拉著餘墨痕從女伶們麵前走過,並一走一停地帶著餘墨痕依次向她們祝酒作為問候。

奏樂的女伶們看見餘墨痕那副呆頭鵝似的笨拙模樣,露在輕紗之外的妙目裏紛紛展現出了幾許笑意。她們沒有說話,而是轉而演奏出更為熱情冶烈的曲目作為回答。

餘墨痕就這樣沿著大廳中央走過了幾乎整整一圈,一一問候過這場宴飲的真正主角。最後,她被帶到了一重垂及船板的紗幕跟前。

就在這個時候,帶她來的人再度無聲無息地重新回到了人群當中。人人都戴著空白的麵具,在座的男人們也都穿著類似的衣服。此人一旦決定離開,便如泥牛入海,再也不會叫餘墨痕尋著一點蹤跡了。

他的離開很是突然,餘墨痕有些摸不著頭腦,但也覺得這並不是多麽重要的一件事。她不一定認識那個人。她也不希望自己認識他。

當一個人戴上麵具的時候,他恐怕不太希望有人隨隨便便揭穿他的真實身份。

對於餘墨痕而言,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恐怕還是先找到邀請她來到此地的元憑之。

紗幕之中,會不會就是元憑之?會不會還有他未婚的妻子柴靜流?

她猜對了一半。

一道紗幕之隔,外麵的熱鬧歌舞都成了背景;紗幕之中,隻有一個纖瘦頎長、弱柳扶風似的女子,正低頭凝神,皓腕輕移,筆下緩緩地勾勒著一枝頗具風骨的蘭花。

這樣不輸於元憑之的技藝,看來該是柴靜流無疑了。

餘墨痕看得呆了,心道這女子可真是美。

她是個很有些自卑的人,也不是第一次自慚形穢了。可是在這般美麗的女畫師麵前,餘墨痕隻覺得自己輸得十分徹底。甚至就連心中升起一點挫敗感的時候,餘墨痕都要為這點挫敗感所代表的小家子氣而害臊。

她呆愣愣地站在那裏,畫蘭的女子已然注意到了她的存在,一雙因為專注而略顯空濛的眸子,瞬間流轉過了幾許驚動和疑惑,然後逐漸轉為一種明了的笑意。

那女子擱下畫筆的動作,就如同揮動畫筆的時候一樣行雲流水。她笑吟吟地道,“你是小餘,對不對?”

餘墨痕點了點頭。

此刻她的心裏終於生出了一點後知後覺的痛楚,因為女畫師的笑容看起來那般熟悉,眼角眉梢都帶著點元憑之的意思——她從前聽說過,最親密的人,行動、說話的方式、風格,都會彼此影響,原來表情也會。

其實,真要論及相處,元憑之能夠呆在江山船上的時間,或許長不過餘墨痕跟在他身後兢兢業業學習成為一名偃師的時間。

但人與人之間的親近與否,並不是僅僅用時間就能夠丈量的。

這種相處的質量之間的比較,才是最叫餘墨痕感到苦澀的。

“你……”餘墨痕艱難地開了口,“你是不是靜流?”她說著又有些難為情地低下頭,“實在抱歉,我一時失措,直呼了名諱……我該如何稱呼你呢?”

靜流柔柔地點一點頭。“隻是一個稱謂,怎樣都沒關係,我們的船上不拘著這些禮數。”她的笑容依然如同初春的微風,吹得餘墨痕的臉頰有一點發冷,“憑之也是這樣叫我的。你跟他一樣就好。”

她說著,又問道,“你來得比我想象得早——你方才跳過舞了沒有?”

餘墨痕想起方才的窘狀,臉微微一紅,隻能搖了搖頭。

靜流以笑容安撫她的時候,看上去也與元憑之無二。“按照我們船上的規矩,這幅畫卷,原本要作為答謝贈給今日新來的客人,因為新來的客人總得到中間去給大家獻舞。可是你既然並未跳舞——”她說著,忽然轉到一邊,輕輕卷起側麵的紗幕,向著紗幕那一頭道,“你說說,我該怎麽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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