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一零四章】靜流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867

紗幕的那一邊,是個同樣在畫畫的男人。

他也戴著外邊客人們臉上那張沒有表情的麵具。可是餘墨痕隻需要一眼,便能夠認出來,那正是許久未見的元憑之。

他和柴靜流都是技藝高超的畫師,繪畫的風格卻有很大的差異。

柴靜流縱然常年漂泊在江山船上,此刻展現在餘墨痕麵前的卻是一副精致形貌,妝容、衣飾俱是考究合宜,行止之間,風度、禮數上也一無所缺,看上去竟然與大齊帝國的官家小姐們無二。這樣一個嚴妝的麗人,她筆下所描繪的蘭花卻極為寫意,倜儻如君子,灑脫如浪人,一如元憑之平日裏給人的印象。

元憑之卻全然相反。他平時為人做事,都透著許多“寫意”的意思,筆下的作品,卻是力求詳盡寫實,與市井流行的風俗畫卷一樣,講求一種出自於現實的意趣。

這會兒他筆下尚未完成的畫卷也是如此。

隔著紗幕,他依然將柴靜流繪畫時的情態和麵貌勾勒地神形俱似。

元憑之的注意力原本全在筆下,這會兒他聽見柴靜流問話,卻也沒有一點遭受打擾的意思,隻是暫時中止了繪製。他擱下畫筆的動作,與柴靜流方才的姿勢幾乎一模一樣,看上去有一種別樣的溫柔。

他直起身,抬手摘下那張遮住麵容的麵具,卻隻是衝著柴靜流笑了笑,並沒有答話。

餘墨痕已經顧不上柴靜流那句關於跳舞的玩笑話了。她上一次見到元憑之的時候,才知道自己從前失手致死的,不僅有徐夫子,還有元憑之父親。她來的時候糾結了一路,到現在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件事。此刻,卻隻能用上全身的力氣阻止自己落荒而逃——她現在若是躲了,以後又該怎麽辦呢?

就在此時,元憑之那張從未陌生過的臉,突然提醒了餘墨痕。她自己的臉上,也罩著這樣一張將麵容和表情統統遮住的麵具。

餘墨痕的手原本已經抬了起來,半途中卻悄悄地改換了目的。最終她的指尖隻在自己鬢邊輕輕地拂了一拂,撥開了幾縷和她本人的心緒一樣不甚平靜的亂發,然後便沒頭沒尾地擱下了。這對眷侶之間別樣的默契,使她受到了一種壓迫感。這種壓迫感完全是從她自己心底生出來的,卻分明叫她覺得自己完全是個多餘的人。

元憑之畢竟是個男子,沒辦法完全體察到餘墨痕那些彎彎繞繞、自己都不太明白的心思。他隻是若有所思地看了餘墨痕一眼,眼神從她的指尖掠過時稍稍停了半刻,然後他便笑道,“你來啦。”

這個瞬間,餘墨痕心裏沸反盈天的思緒突然安靜了下來。她輕輕頷首,低聲道,“是。”

“我原本還在猶豫,覺得應該出去迎接你一趟,”元憑之朗然道,“可是想來想去,又覺得你或許更希望先見到此間的主人。”

餘墨痕露出了一個略有些羞赧的笑容。這個笑容實在倉促得很。好在那張空白的麵具相當敬業地擔負著責任,完美地遮住了餘墨痕略帶一點沮喪、無奈,又有幾分自嘲的表情。

她心裏泛出了一絲苦——元憑之的神情裏,一點記恨的意思都沒有。他一向如此,卻越發教餘墨痕感到難堪。

元憑之的目光已經投向了柴靜流。他和其他上過戰場的人不同,眼神裏一貫沒有什麽攻擊性,而此刻紗幕內外的燭光在他眼中流轉,他看向柴靜流的目光裏,也因此多了幾許不太容易察覺到的愉悅和甜蜜。

餘墨痕悄悄地將自己的眼神挪開了。

元憑之笑道,“你們兩位也已經見過了,不過我們小餘一向是個很重視禮數的孩子,且容我多嘴再介紹一二。”大約是因為有柴靜流在場,他的笑容裏多了一點頑皮的成分。“這位就是我時常向你提起的小餘,是個很努力、也很聰明的孩子。就是性格實在太內斂了些,生人麵前不是很愛說話。”

餘墨痕悄悄低下了頭。

她已經及笄很久了,也從來不覺得自己比元憑之小上太多,元憑之卻總當她還是個孩子。

元憑之又向她介紹道,“這位是靜流,她本姓柴,正是這艘船的主人。將來,她會是我的妻子。”

餘墨痕點點頭。她聽淩艾敘說過這件事之後,便從來都沒有忘記過。盡管在那之後,她竭力表現得與不知道此事的時候一般。

如今她身處於元憑之和柴靜流之間流暢和睦的氛圍裏,卻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能將這份佯裝的從容一直保持下去。

好在,元憑之千裏迢迢地把餘墨痕叫來嘉沅江上,當然不會隻是為了把自己將來的妻子介紹給她。

酒冷燈暗的時候,麵具的魔法也已經到了強弩之末,歡歌和言談都不再如之前一般盡興,而是逐漸多了些許猶疑的味道。

身為主人的柴靜流顯然早早便預計到了這件事,她並未等到客人們的興致全數散盡,便暗暗支使船上的歌女舞女們以甜美的笑容、溫和的言語、柔軟的身姿,將已然醉至酩酊的客人們一一領出大廳。

餘墨痕並不知道所有這些客人最終的去處。她隻是留意到其中有一些被姑娘們帶入了這艘巨大的船隻深處。那裏有許多艙室,並不如大廳那般敞亮,客人和姑娘們進去之後,便再也沒有出來;此外還有些許客人,有的獨身一人,有的三三兩兩一同離去。他們臉上依然蒙著麵具,由蒙著紗巾的姑娘和遍身黑衣的侍者一同送上早就準備好了的小小舢板。

他們當中有些人被帶到了江麵上不知何時出現的小船當中,另有一些則逐漸遠去,最終消隱在了黑暗裏,不知是否最終被安全地送回了岸邊,回到了他們必須摘下麵具、以自身原本的麵貌作為武器的現世之中。

餘墨痕也上了這樣一艘小舢板。她身邊站著元憑之,掌舵的便是以紗巾蒙著麵容的柴靜流。

她果然也是個多才多藝的人,有動人的麵容和聲音,做得起江山船的老板,畫得出那樣一手很難叫人忘記的畫卷,與此同時,那樣一雙纖細的手,竟然也能夠如此熟練地撐船。

然而,也是到了這個時候,餘墨痕才發現,柴靜流縱然的確很美,但那種長挑的身材卻是刻意為之——她的動作稍大一點,層層疊疊的長裙在風中擺蕩,腳下鞋子的異樣便露出了端倪。

餘墨痕常年浸淫在偃甲之中,對許多東西的結構都非常敏感,當下便覺得有些奇怪。她多看了好幾眼,才發現柴靜流的鞋底應該是做了很特殊的處理,將她的身體生生抬高了幾分。看來,柴靜流原本的身量,應當與弋小艄類似。也不知道江山船上的姑娘是否這種比常人更為嬌小的體態。

不過,盡管鞋子有異,柴靜流走動起來,卻也如履平地。周遭一片昏暗,餘墨痕看不清楚,隻能猜測,要麽柴靜流已經習以為常,要麽是為她設計這種鞋子的人特別考慮過行走的問題。她推測更可能是後者。柴靜流身後的元憑之,不就是個同樣精通於偃機結構的人?

美麗果然是需要花費力氣的。好在,柴靜流美麗之下的本相,元憑之看來也是全然接受的。

餘墨痕借著整理發髻,低頭看了一眼自己沾染了一路風塵的鞋子。她有軍銜,本職又是偃師,平日裏的打扮多為行動方便考慮,站在柴靜流身邊,自然缺少那種枕妝待旦的精致美感。

餘墨痕心裏那點常有的卑微,此刻卻沒有再露頭。她很明白,這是她自己的選擇。

過了不多時,柴靜流便將他們帶到了另外一艘小些的船隻之中。

不似那艘熱鬧的大船,這小船中一片寂靜,也沒有燈火。柴靜流提著一隻燈籠,在前邊引路。餘墨痕默默地跟在後邊,努力驅散心中關於江山船的諸多陰影。

回憶實在是很可怕的東西。尤其在黑暗之中,她實在難免會產生一些不太美好的聯想。

幸好,被黑暗所籠罩的隻是甲板上方的艙室。柴靜流帶著他們沿著樓梯往下走了一段,打開了一扇緊鎖的門,呈現在餘墨痕麵前的景象,便十分地叫她驚喜了。

那是一整艙的偃甲武器,四麵牆壁則全數做成了書架式樣,堆滿了各類書籍、圖譜和卷軸。

餘墨痕不由驚歎道,“沒想到,嘉沅江上也有如此豐富的庫藏。”她多多少少學過一些大齊帝國那些沾滿了血腥味的曆史,有意不去提“江山船”這三個字。

元憑之顯然完全領會到了她的意思。他並沒有就此把這個話題揭過去,而是相當坦然地答道,“這裏不算是江山船的一部分。準確來說,此處其實是我自己的私藏。”

餘墨痕一愣,隨即便明白過來。

元憑之身為大齊帝國的將軍,不論是出於本職,還是出於愛好,他擁有一些偃甲方麵的收藏,這完全合情合理、無可厚非。

至於人家願意把自己私人使用的藏書館安在陸地上、還是放在嘉沅江上,這又有什麽關係?

到了此處,柴靜流便微笑著將那盞燈籠遞給了元憑之,自己退到一旁,道,“我先回主船上休息。這裏既然是你的地方,便合該由你帶著小餘轉一轉。”

這屋子是元憑之的,船卻不知道屬於誰。但不論是哪種情況,柴靜流在這艘船上擁有自己的艙房,都是一件合乎情理的事情。

餘墨痕向她道了謝。

除此之外,在柴靜流離開之前,餘墨痕稍稍拉開了自己和元憑之之間的距離。

即便柴靜流不在意,即便嘉沅江上或許不需要講究那麽多的禮數,餘墨痕也明白,自己是該避嫌的。

她跟著元憑之轉了小半圈,便看到了擱在一邊的一樣東西。

那正是之前陸諶訓斥她的時候,拿在手中的那支二十四連發千機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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