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一零二章】夜宴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552

餘墨痕心裏有些委屈,盡管她知道自己的委屈很沒有道理。

在旁人看來,或許與無理取鬧也沒有什麽不同。

可是直到餘墨痕腳步踟躕地走在前去赴元憑之的約的路上的時候,她的心裏,依然有些過不去。

那是在聽說柴靜流的存在之前的事情了。餘墨痕曆經千辛萬苦,終於跟元憑之重逢的那一回,一時動意,曾經約略提過幾句她在江山船上的遭遇。

她縱然沒有說太多的話,也沒有做太多的描述,卻也相信元憑之絕對理解了她的深徹恐懼和劫後餘生的興奮。

在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江山船上,有長達一個月的時間裏,失去生命和失去尊嚴的雙重恐懼始終壓迫著餘墨痕。所以,提起這件事的時候,無論餘墨痕多麽努力保持鎮靜,表情和語氣也都會出賣她。

而元憑之,在餘墨痕印象裏,一直是個很善於在言談之中周到地考慮、分析對方表情和語氣的高手。正是由於這種能夠站在對方的角度考量的性格,使得元憑之很容易和所有人打成一片;也正是因此,他不僅一直以來深受機樞院的同僚歡迎,帝都的貴族階級,例如玢豳郡主和榮親王,也都對他青眼有加。

這樣的元憑之,卻枉顧餘墨痕對江山船的種種陰影,直接邀請她上船一會。對於餘墨痕而言,這相當於明明白白地告訴了她——在元憑之的心裏,她餘墨痕的感受微不足道。

這可實在是叫她難過。

然而,即便心中有些過不去,餘墨痕也能料想得到,從前會專程帶一隊人馬前來迎接她和顏錚的元憑之,為什麽會做出這樣叫她難過的事情來——

在江山船上的,是元憑之的未婚妻。這種情況下,元憑之又如何能夠舍下一心想要求娶的女子,下船至江畔迎接另一個對他而言隻是後學晚輩的小姑娘?

倘若元憑之當真如此,餘墨痕自己恐怕也會誠惶誠恐,不知如何是好了吧。

她懷著這萬般糾結的心情,終於一步步捱到了嘉沅江邊。

這時的天空已經黑了。

元憑之的意思,正是邀請她入夜時前來相見。

餘墨痕看見,元憑之的手書上所描述的那一座江山船,此刻正安安靜靜地停泊在離水邊一丈遠的地方。這種靠岸的方式,大約是出於對朝廷禁令的一點尊重,但最直接的結果,就是讓上船變成了一件不那麽方便的事情。

餘墨痕要上去,可以像第一次被誘拐上江山船的時候一樣,走船邊放下來的一道階梯;但她其實也有本事直接翻上去。

如今的餘墨痕,因為積攢了許多實力,也漸漸地在各種事情上都擁有了一定程度的自由。

可是她抬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甲板,便放棄了這種由自己的實力掙來的選擇的權利。

甲板上一個人也沒有。

元憑之的目光不在那裏。這個世界上最早發現餘墨痕的潛能、並且幫助她走入機樞院的人,這一次選擇不再看著她,這使餘墨痕覺得,自己所擁有的實力,好像突然失去了意義。

甚至有那麽一個瞬間,餘墨痕懷疑自己再一次遭受了欺騙,要被人誘拐到江山船上去。畢竟,出於朝廷不曾明說的規定,身為偃師的她,不遠萬裏地來到嘉沅江,也不能攜帶任何具有足夠殺傷力的武器。有些叫她好笑的是,她全身上下唯一跟武器沾邊的裝備,居然是一組用於通知附近的軍隊前來增援的信號煙。

這與餘墨痕當年還未進入機樞院時的境況,實在有些微妙的相似之處。

但她還是來了,因為元憑之是絕對不會騙她的。

餘墨痕十分清醒地沿著階梯一級一級走上江山船的時候,能夠隱隱約約聽到船艙裏傳來的歡聲笑語、閑聊傾談、絲竹管弦之聲。

這倒是出乎了餘墨痕的意料。她一方麵覺得江山船既然有著共同的名字,那麽內容上也應當大同小異;另一方麵,她還有一種猜測,就是這艘船隻是元憑之和柴靜流相見時所用的船隻,是這兩個人不被世人所接受的感情僅有的容身之地,因此也不會容許外人打擾。

眼下的情況則顯然完全不符合餘墨痕的猜測。與弋小艄那艘叫人毛骨悚然的販人用的江山船不同,元憑之邀請餘墨痕來見麵的這一艘,倒是熱鬧得如同一艘普通的商船。

餘墨痕快要走到階梯盡頭的時候,空無一人的甲板上突然多出了一個人來。一個遍身漆黑的侍者,不知從什麽地方冒了出來,衝著被他嚇了一跳的餘墨痕露出了一個神神秘秘的笑容,替她打開了通往船艙內部的雕花木門,然後恭恭敬敬地讓到了一邊。

木門內部,還有一道一路垂到船板上的門簾。這道門簾將船艙中的一切都影影綽綽地遮擋在另一邊,安安靜靜地等待著餘墨痕前去開啟那個她實際上從未深入接觸過的世界。

餘墨痕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她從那位黑衣的侍者身邊走過去的時候,沒忘記停下來對他行一個陌生人之間的禮。

每個人都是應當被尊重的。

餘墨痕的禮節裏也存著一點私心。她希望自己的存在能夠同樣被尊重。

黑衣的侍者卻似乎一早就期待著她會停下來。他相當從容地回了一個禮,然後從寬廣的大袖中取出了一隻麵具,遞給了餘墨痕。

那麵具奇異得很,似哭,似笑,似痛苦,似解脫,拿遠了看,又好像隻是一張平平無奇的空白表情。

餘墨痕猶豫地看了一眼那侍者,最終還是決定接過麵具。她將麵具拿在手裏端詳了一會兒,竟覺得這麵具很對自己的胃口,便隨手套在了腦袋上。

掀開那一道門簾,餘墨痕才曉得,自己這樣未經考慮的一個動作,居然誤打誤撞地碰上了這麵具的正確用法。

船艙內部,首先映入餘墨痕眼簾的是一間頗為寬敞、也頗為亮堂的大廳,廳中坐著許多人,人們觥籌交錯,推杯換盞,好不熱鬧。

這歡騰的景象裏,唯一詭異的地方,就是人人都戴著一方麵具。這些麵具,包括此刻正遮擋著餘墨痕麵頰的那一方,都是一樣的大小,一樣的造型。

這一方空白的麵具,隱去了麵具下方每一個人的姓名和身份,讓每個人都顯現出了幾分與鬼魅形似的模樣。

餘墨痕心中縱然有許多的疑惑,但是在這種奇妙的氛圍之下,她的膽子也莫名地大了起來。

元憑之的手書裏,隻說了邀請她上船來,卻並未明說叫她來作什麽。餘墨痕並不知道該如何去找他,但是既然黑衣的侍者見到了她過來,或許也會報告給元憑之或者柴靜流;餘墨痕此刻反正沒什麽特別的事情,索性決定也坐下來,加入了哪一群戴著麵具的酒客之中。

誰知道,這些酒客裏麵,有沒有元憑之和柴靜流他們二人呢?

他們既然坐在同一間廳堂之中,分享著同樣的麵貌,同樣的美酒,便可算得上是一夥人。餘墨痕一旦決定加入,身邊立刻多出了幾個過來勸酒的人。他們雖然也都帶著麵具,但言辭之懇切、熱情,顯然是把餘墨痕當做了自己人。

餘墨痕一麵慢吞吞地舉起酒杯,加入碰杯的輕響構成的浪潮之中;另一方麵,她感覺自己的耳朵像愛打聽是非的小兔子那樣無聲無息地數了起來——因為,餘墨痕竟然聽到了幾個算得上熟悉的聲音。

這種“算得上熟悉”,其實是很令人糾結的。人與人之間的交往,其實遠遠超過了記憶所能複刻的程度。於是常常出現直覺上覺得熟悉,心中又萬般想不起來對方的姓名。

餘墨痕此刻就飽受著這種折磨。

她畢竟在不同的文化中生活了許久,懂得入鄉隨俗能夠帶來的種種裨益。因此,餘墨痕按照此地的酒客喝酒的頻率,以相當快的速度,一杯又一杯地飲下那很是甘醇的美酒,希冀著獲得這些酒客們的認可;與此同時,她又竭力保持著清醒,著意督促著自己仔細辨認究竟是在哪裏聽過這些聲音。

最後,她那被酒香侵蝕過的腦袋終於想了起來——其中有一個聲音,來自皇室某個閑散的郡王。

在餘墨痕印象裏,這個郡王活得沒有什麽特別的滋味,如同皇室的家譜上一個灰暗的符號,從來沒有生動過。

然而此時此刻,這個人的形象卻突然變成了水閘上最關鍵的機件。他的身份一旦明晰,餘墨痕便找著了一點線索,順藤摸瓜地開始尋找腦海裏關於其他人的印象。

她一點點地想了起來。

她所認識的那些聲音,許多都是帝都的貴胄子弟。餘墨痕並不是太關心朝中瑣事,然而根據她平日裏聽到的零星流言,她也依稀記得,這當中有許多人,平日裏以正臉示人的時候,不僅稱不上和睦,甚至可以說多有齟齬。

然而他們此刻卻正其樂融融地坐在一處飲酒。

餘墨痕覺得很奇怪。為什麽元憑之要邀請她來到這樣一個地方?

就在此時,眾多爛醉成泥、癱軟在地的酒客之中,突然有一位站了起來。這人徑直向著餘墨痕走了過來,並且輕輕地托起了她的胳膊,將她帶到了宴會大廳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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