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一零一章】借調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471

“你記得倒是清楚。”陸諶的聲音很冷,“可是你做這東西的時候,怎麽半點沒有想起來的意思?”他一麵說,一麵有些嫌惡地將那支千機弩放到一邊。

餘墨痕注意到,陸諶的表情中雖然滿是怒意,手上的動作卻輕巧得很,似是注意著不把她那支珍惜了許久的作品磕碰損壞。

所以她此刻雖然戰戰兢兢得如同一隻蹲在獵槍口的沒毛兒鵪鶉,心裏卻也不由湧起了一點感懷。

餘墨痕倒不是怕陸諶把這支千機弩摔壞了。

她很確定自己造出來的東西沒那麽嬌貴。設計這支千機弩的時候,她為了確保這支武器在最惡劣的環境下也足夠可靠,特別花了不少心思,做了一些盡可能不會帶來累贅的緩衝設計。

而且,為了保證整支武器設計上的簡潔、外形上的流暢和使用時的輕便,餘墨痕著意保護的隻是弩臂、弩弓等相對巨大、因此很難修複的位置。對於更為關鍵、也更容易受損的望山、弩機等機件,她與偃師們慣常的思路不同,采取了一種更為激進、甚至可以說是放任的做法,那就是減少使用哪些可能增加不少重量、真正的防禦效用卻不算很好的防護裝置,轉而建立一種更加方便修複的機製。

基於這種思路,餘墨痕刻意將這些機件大麵積地直接展示在使用千機弩的人眼前。這樣一來,機件一旦遭受損傷,使用者能夠相當方便地判斷出是否需要做些修複和更換的工作。而對於這支千機弩來說,使用它的人但凡有一點偃甲之學方麵的基礎,要在戰場上做這類維護工作,也不是什麽困難的事情。

盡管對自己的作品有著充足的自信,餘墨痕仍然感動於陸諶在憤怒之中仍然藏不住的關心。

餘墨痕絕不肯相信,身為師範、領著她一路走到現在的陸諶看不出她製作這支千機弩時的種種考慮。也正因如此,她從這個小小的動作裏,看出了陸諶和她一樣珍惜這樣不算特別完美的作品。

她甚至還留意到,陸諶可以把這支千機弩和他一直收藏在這間小室裏的其它有趣設計放在了一處。餘墨痕很難判斷出陸諶究竟是對她做出來的東西感到滿意,還是單純不想讓外麵路過的人注意到這支千機弩,但無論是哪一種情況,她都覺得很是感激。

她原本在陸諶突如其來的暴怒之下不知所措。可是她現在已經慢慢地反應了過來,陸諶的憤怒,或許是出於對她的關心和愛護。

“師範。”餘墨痕終於緩緩地開了口。她低著頭,小心翼翼地道,“是我不對……”她那張一向有點笨拙的嘴,此刻終於有了一點開竅的意思,“你別氣壞了自己。”

陸諶冷硬的表情,似乎也緩和了一些。

他的憤怒果然是蠟做的,看到了幾分效果,得到了些許帶著溫度的反應,便會自行融化下去。

“得了。”陸諶將他的憤怒收了一收,轉而露出了些許無奈,道,“你這會兒倒是知道認錯了——先前怎麽那般不小心?”

餘墨痕從實招來,“我原本以為,這些小打小鬧的設計,或許沒有人會在意的。”

“你這孩子,總是對自己太不自信。”陸諶無可奈何地看著她,歎了口氣,道,“你對自己的本事,難道一點自覺都沒有?”

餘墨痕糾結了好一會兒,覺得此刻沉默和猜度或許不會帶來什麽很好的結果,隻好硬著頭皮問道,“師範,你這是在誇我,還是在罵我?”

陸諶險些失笑,搖了搖頭,道,“誇你?我還能怎麽誇你?一個以設計偃甲武器為業的人,對自己的能力沒有足夠的預估——與其說這是謙虛,不如說是一種很危險的行為。”

餘墨痕聞言,立刻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陸諶。

她當然知道自己做出來的東西不差,她在最危急的時刻做出的反應,也足以說明她對這支千機弩有足夠的信心,相信它絕對靠得住。

但她也的確很少想到陸諶所說的這一層。

陸諶繼續道,“特別是如今這個時候,朝中對這些事情尤其敏感。朝廷最怕的,就是偃師對武器的殺傷力預估不足、甚至隱瞞不報。原本用來攻打外敵的武器,反過來對朝廷造成了威脅,是所有人最不想看到的事情。”他不便明說,隻能若有所指地道,“匹夫無罪,懷璧其罪,這個道理,你應該懂得。長公主的事情,你也該聽說了。你這把弩,若是給別有用心的人留下口實,你將來便難得翻身了。”

他這話說得已經不算隱晦,餘墨痕會了意,點了點頭,鞠了一躬,“師範是為了我好。我明白的。”

盡管兩個人三言兩語便已和解,餘墨痕那些偷偷摸摸私下所做的一切與偃甲武器有關的事情,卻是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繼續下去了。她之前本來還有一個好不容易說服陸諶交回她手上的任務,那就是繼續改進設計那個看上去人畜無害的小機件。即便是這麽一個無關痛癢的小任務,很快也被陸諶收了回去。

機樞院的東西,又有哪一樣是不跟偃甲武器沾邊的?帝都如今的形勢,簡直是打定了主意,要把好容易做出點成績的女人們打回家裏洗衣做飯帶孩子去。

餘墨痕知道陸諶是在保護她,然而理解歸理解,遭遇了這新一輪的打擊之後,她好不容易取得的種種資源又一次被剝奪而去,心頭還是有幾分難過的。顏錚好幾次有意逗她,餘墨痕都沒什麽心情理會,頂多擠出一個毫無誠意的笑臉打發給顏錚。

後來有幾次,顏錚甚至打算把餘墨痕騙進小摘星台之類的地方,讓她找機會做些一直很想重新拾起來的訓練。對於這種完全罔顧時局的粗暴做法,餘墨痕終於忍無可忍,直接把這家夥轟走了——他縱然是出自一片好心,然而在如今這種時候,卻也和添亂無疑了。

說到底,顏錚可以不管朝廷的禁令,可以一片赤誠地幫她,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顏錚有隨心行事的資本,她卻沒有;倘若事發,顏錚不一定會受到什麽處罰,餘墨痕卻很有可能遭到毀滅性的打擊。

師範和朋友都有心幫她,她卻始終隻能呆在低穀裏。

這讓餘墨痕很有些苦悶。

為今之計,似乎也隻有等待了。

可是餘墨痕不打算坐以待斃。她能有今日的成績,絕不是等來的。

這會兒她的雙手幾乎完全被束縛了,能夠完全被自己支配的隻有腦子。所以她每日做著那些枯燥、愚蠢、對於偃師而言毫無用處的工作的時候,腦子裏都在不斷回憶從接觸到偃甲之學的那一日開始,學到的所有東西。

這些都是極具實用價值的知識,餘墨痕如今縱然沒有了實用的機會,卻也絕對不願將一分一毫的知識就此淡忘。

這畢竟是她曆盡千辛萬苦才得到的寶貴財富。即便因為時局所迫,隻能小心翼翼地收在自家的地窖裏,卻也不能任其腐爛。她不知道還有沒有繼續獲得這些財富的機會,甚至一度懷疑機樞院已經放棄了要將她派去深海的那個過於長遠的計劃。因此,她對於已有的一切便格外珍惜。

餘墨痕一直跟這種無所進益的狀況僵持著,直到有一天,她通過陸諶,收到了元憑之送回機樞院的信件。

元憑之的信裏沒有明說,可是字裏行間那些看似公事公辦的敘述,都表露著他這會兒還在嘉沅江附近的事實。

餘墨痕粗略一算,元憑之也有一兩個月沒有回到機樞院了。盡管她知道元憑之和柴靜流之間絕對有著深厚的感情,卻也覺得有些不對勁。

從前南方的戰事如何吃緊,元憑之也時不時地會回到帝都來述職、報告,參與一輪又一輪的廟算。對於他這樣一個軍銜和官職都不低的人來說,在沒有重大戰事的情況下離開機樞院這麽長時間,實在是很奇怪的一件事。

而這封信件之所以會遞到餘墨痕的手上,是因為元憑之尋了個跟當地風土人情有關的由頭,向機樞院請求借調有異族背景的餘墨痕。

餘墨痕簡直有些哭笑不得。

她對自己最終的期望,是成為一個靠本事吃飯的偃師。可是包括元憑之和陸諶在內,機樞院的人們把她支使來支使去,來來回回,所用的始終都隻有出身這麽一個荒誕的理由。

她這個在大齊和圖僳兩邊都很有些尷尬的出身,或許因為在機樞院這個層次的機構裏太過稀少,居然也顯得金貴了起來。

元憑之畢竟也是帝都著力培養的對象,人不在帝都,說的話卻也依然有分量。

以餘墨痕今日一落千丈的地位,是沒辦法再用上泛日鳶了。不過一路的長途跋涉,也給了她足夠的機會調整自己的情緒。

由於過去的種種遭遇,餘墨痕心裏其實對嘉沅江頗有些抗拒。但是她想來想去,自己留在機樞院也做不出什麽名堂來;反而離開帝都,或許能偷空得到一些前進的空間。考慮到這一點,她便也強行收拾好了心頭對於江山船的千般拒絕,一路換乘車馬,向著元憑之所在的方向,一點一點地進發了。

可是到達最後一個驛站的時候,她還是沒有看見元憑之的身影。

她隻得到了一封元憑之早早留下的手書。

元憑之居然叫她直接上江山船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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