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一百章】挨罵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903

聽到這個消息,餘墨痕倒是沒覺得意外。

各人有各人的苦處,各人也有各人的追求。

餘墨痕身為女子,異族平民出身,既無家族支持,也沒有像錦娘一樣嫁給一個偃師,卻偏偏選擇了直接闖入整個大齊帝國對她來說可能最難進入的領域。但她既然決意要在偃甲之學這個最尖端、最複雜的領域做出建樹,那麽無論如何,都是不可能繞開這種種困難的。

這些困難必須由她來承擔,卻顯然並不是她的錯。整個帝國的風氣、習俗、文化,對於女子的輕視,對於權勢的追捧,早在餘墨痕出生以前,就已經統統虎視眈眈地站到了她的對立麵。

站在這一切麵前,餘墨痕不過是時代洪流之中的一隻螻蟻;她想要成功,這一生便隻能拚搏,絕不能退。

某種意義上,元憑之跟她的處境很有些相似之處。

元憑之的確有一些得天獨厚的條件。譬如說,先後撫養、教導他的人,都是偃甲之學上的天才。這樣的成長環境,當然對元憑之如今的成功有所助益;可是另一方麵,他這樣的天之驕子,也同樣有求而不得的痛苦。

嘉沅江如何寬闊,江水也有拍湧上岸邊的時候,江山船卻注定漂泊。幾個家族之間的糾葛,連同大齊帝國幾十年前生靈塗炭、流血漂櫓的曆史,加在一起,便將嘉沅江拉扯成了一條天塹,把年少得誌的元憑之和身為罪臣之後的柴靜流,生生分隔在了全然不同的兩個世界之中。

餘墨痕雖然不愛說話,機樞院的人也大多知道,這個寡言的女孩子所追求的是偃甲之學。元憑之卻不一樣。他明明白白說過,他的追求,是江山船上的女畫師。對於元憑之來說,再高的官位和軍銜或許都沒有意義,因為他一日在朝中任職,一日便不能迎娶柴靜流。他如今唯一能夠做到的,恐怕也隻有每每趁著奔赴南方完成使命的時候,見縫插針地去嘉沅江上與心上人會麵。

有人拚盡全力,是為了自尊;有人深謀遠慮,是為了愛情。

出於這些相似的困境和周折,餘墨痕很能夠理解元憑之那些不能明言也無人可訴的痛苦。可是她自己心裏麵,其實也不好過。

元憑之已經成了她人生裏繞不過的一部分。他們是有實無名的師徒,是出生入死的搭檔。更加無從回避的事實是,他是她最初的貴人,談笑之間,便將高不可攀的偃甲之學的大門為她打開;而她恩將仇報,錯手間接導致了他父親的死亡。

或許因為被這樣的感受侵襲過太多次,餘墨痕已經逐漸習慣了這種痛苦。

所以陸諶提起元憑之的去向的時候,餘墨痕甚至不需要停下來想一想,便微笑著道,“希望元將軍一切都好;我隻盼他此生所求,最終會有實現的一天。”

陸諶略有些無奈地笑了一下,搖了搖頭,就道,“憑之的願望倘若實現,他便必得退出機樞院。對於我們而言,將是莫大的損失。”

餘墨痕聽了這話,便想起從前元憑之說過,他曾經向陸諶表達過自己的誌向,並且叫陸諶很是生氣。元憑之從前幫了她太多,電光石火之間,餘墨痕決定也小小地幫上元憑之一回。

“即便如此,我相信師範你也一定會尊重元將軍的意思。”餘墨痕一麵說,一麵覺得自己近日以來臉皮真是厚上了不少,瞎掰起師長的心意,都能夠如此大言不慚了,“師範你從前常對我說,不要失了本心;對於我這個沒什麽大用的預備役,師範都尚且能夠如此,對於建下了無數功績的元將軍,又怎麽會幹涉他的人生呢。”

陸諶聞言,並不置可否,隻是歎了口氣,緩緩道,“你將來越往高處走,便越能感覺到,這世間幾乎事事都不由己。我還是那句話,你趁著還年輕,不如多走走看看,不必過早地決定將全部身心都投注於偃甲之學當中。否則今後到了某一個高度,便會如同憑之一般,再也沒有辦法抽身離去了。”

餘墨痕略一沉吟,便道,“據我猜度,師範的意思是,如今帝都的狀況雖然不怎麽好,卻也是個可供轉圜的機會,我可以好好想一想是進還是退?”

陸諶點了點頭,“我是這個意思。”

餘墨痕立刻搖了搖頭,“我明白師範的苦心。可是我既然來了這裏,便沒有打算過要給自己留出抽身而退的餘地。”她話一說完,又覺得自己的語氣太過輕狂,在陸諶麵前如此,或許有點不合適;然而她的話既然已經出口,便沒有收回去的餘地。她隻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管是從前還是如今,我最大的希望,都是能有些鑽研偃甲之學的機會,至於高處……就如今的情勢來看,已經幾無可能,而且我根本也不在意的。”

她說著便站起身來,施了個禮,道,“一個人若有什麽畢生的夢想,旁人是不會左右的。我相信元將軍,他一定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麽,也請師範多給他一些轉圜的餘地。”

她行禮拜別,便離開了陸諶那間小室。她自己畢竟也身處困厄之中,有許許多多的大事小事需要處理。其中每一件事,都需要她付出比旁人更多的時間。

她卻沒有想到,這就是她最後一次心平氣和地和這位很值得她尊敬的師範對話了。

她同期的預備役,大多已經開始準備卒業考核,一個個忙得腳不沾地,經常連個影子都見不到。唯獨餘墨痕,因為手頭上擁有的資源都是她本沒有資格獲取的,不管做出了什麽結果,都隻能壓在心裏,頂多遮遮掩掩地跟陸諶說說,絕不可能拿到明麵上來。因此最近這段時日的考核,餘墨痕都一直都沒有成績,眼看便沒有翻身的餘地,連是否有資格參加卒業式都不得而知。

就在她一個人默默為卒業式煩惱的時候,有一位很久沒見的預備役突然來找她,說是機樞卿候補大人有請。

餘墨痕覺得很奇怪,陸諶平日裏不是個拘束太多的人,要找餘墨痕的時候,也沒有什麽架子,隻是隨便找個人問一問餘墨痕在何處,倘若離得近,他自己便找過來了;一時聯絡不上,也從來沒有派人來找過她,隻等下次碰見便是了。

這一次的狀況,顯然和陸諶平日裏的舉動大相徑庭。雖然來人什麽都沒有說,餘墨痕心中卻驀地升起了不少警惕。

她麵色凝重地快步往陸諶那間小室走過去的時候,碰見了顏錚。

顏錚見狀,一把拉住她,問道,“出什麽事情了?”

餘墨痕一見是他,連忙捏了捏繃緊的臉頰,露出了一個從容的笑容來,“也沒什麽大事。不過是師範叫我去。”

“陸先生?”顏錚顯然沒有打算就此放過她,“從前陸先生找你的時候,我可從來沒有看見你這麽焦慮過。說說看,你又惹上了什麽麻煩?”

餘墨痕不由歎了口氣。

顏錚大概是忘了,她初來機樞院的時候,整個人都裹滿了焦慮。那時候她一度懷疑自己的本事,每次去找陸諶匯報進展,總是唯唯諾諾,連頭都不好意思抬高一些。

不過這一次,她也確實覺得情況不太一樣。

餘墨痕想了想,稍稍湊得離顏錚近了一些,壓低聲音道,“你替我借用的那些機件和圖紙……有沒有留下什麽會被人發覺的記錄?”

顏錚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就道,“那些都無所謂。我隻說是自己要用。沒有什麽好擔心的。”

“其實我也覺得,不應該是這件事上出了岔子。”餘墨痕想了半天,也理不出什麽頭緒,但她畢竟麻煩到了顏錚,始終有些不好意思,便道,“不過,假使真的有人將此事泄露了出去,你也千萬要記得,隻需將罪責全推到我頭上便是。”

“你這話說的,可真是見外,叫人不舒服。”顏錚眉峰一挑,道,“我既然答應了幫你,就有承擔責任的自覺。此事你不用擔心。”

他頓了一頓,又道,“倘若你當真擔心,我便跟你一道去麵見陸先生好了。”

餘墨痕正欲拒絕,顏錚已將她推向前去,一麵走,一麵說道,“不必擔心,我也不進去打擾,就在門外等著你。”

餘墨痕的預感居然沒有出錯。

等在那間小室裏的陸諶,頭一次對著她露出了暴怒的麵貌。

餘墨痕也見過一兩回陸諶對別人生氣。他生氣的時候,從來都不會沒有理由。他擺在餘墨痕麵前的,是那支很有些讓她引以為豪的二十四連發千機弩。

“這是你做出來的東西?”陸諶的聲音壓得很低,表情卻嚴肅得怕人。

餘墨痕有些摸不著頭腦。這支由她親手改裝的千機弩縱然尚有些粗糙,但經由元憑之指點,再由顏錚打磨,也算是一支不錯的偃甲武器。在裏正衙門的地牢裏,這支千機弩還救下過顏錚的性命,不算太壞。

隻是因為長公主的事情,餘墨痕如今已經沒有資格取用這件武器了。它早就被淩竟丞收繳,鎖進了機樞院的倉庫。

餘墨痕因為實在珍愛自己這件作品,時不時也會請托顏錚借來倉庫的鑰匙,趁著沒人的時候,把這支千機弩拿在手裏一遍遍觀看,想方設法地進一步改進。這些日子以來,有幾處原本略顯稚拙的地方,都已經由她自己神不知鬼不覺地偷偷修改了過來。

但或許,隻是她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罷了。

“機樞院給你下的禁令,你都忘了嗎?”陸諶說這話的時候,簡直有些咬牙切齒。

餘墨痕明白了。陸諶生氣的緣由,顯然不是這支千機弩有多麽拙劣,而是她居然有膽子公然違背那道顯然有失公允的命令。

“我記得,”餘墨痕的聲音很有些苦澀,可是她依然盡量保持著聲音的平穩——即便麵對的是陸諶,她也不願意承認自己錯了,“削去一切職務,保留預備役身份,不得動用一切武器。否則……”她顫抖著說出最後那幾個幾乎被她刻意遺忘的字,“否則,以謀逆之罪論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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