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九十六章】罪女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598

“跟我打賭?”淩夫人枯槁如死灰的聲音,顯露出了一層略有些癲狂的底色,“就憑你?”

餘墨痕有點不好意思地掐了掐手指。她突然發現這事情有點難辦。淩夫人顯然是個篤信權威的人,而餘墨痕自己,即便本事不小,目前仍然是個沒有卒業的預備役。

她提出來要跟淩夫人打賭,完全憑的是自以為的正義和一腔孤勇;但是,倘若淩夫人拒絕接受她的邏輯,這種行徑看起來的確有點可笑。

餘墨痕輕輕地歎了口氣,不自覺地握緊了千機弩。她這樣做,一方麵是於憂懼之中不自覺地對手中武器產生了一點依賴之心,另一方麵,也是生怕自己一時衝動扣動了扳機。

為今之計,難道隻有強行動武?

她知道自己決計不願如此。無論如何,對方都是淩艾的母親。餘墨痕自己是個一直活在喪母之痛裏的人,但凡還有一點機會,就絕對不肯讓摯友也遭受同樣的命運。

“淩夫人,”顏錚插嘴道,“你又打算如何呢?眼下這個局麵,硬要拚一拚的話,似乎我們這邊更占上風。”他說這話的時候,依然沒有放開淩艾。

被他死死卡住的淩艾沉默了很久,終於道,“母親,你們這樣子對峙,我實在覺得很為難。”

“為難?”淩夫人難得地笑了一下,“看來你還是有點良心的。我到底還沒有白疼你一場。”

餘墨痕聞言,眉頭不由皺了起來。她想了一想,還是開了口,“夫人這話實在有失公允。我一個外人,也覺得淩艾這些年來替你承擔了太多的責任。站出來向老孟……向元孟秋前輩道歉的是她,從來到這裏開始就一心維護你的也是她。您對自己的女兒,著實刻薄了些。”

“墨痕,”淩艾的聲音壓得很低,顯得頗有些猶豫,“別說了。”

“你跟元孟秋道歉?”淩夫人的聲音卻立刻尖厲了許多,“你憑什麽去跟元孟秋道歉?你想叫他恨死我?”她話音未落,蓮花的枝蔓便再度於虛空之中顯現,直衝淩艾而來。

這虛空中的幻象,看來竟是由淩夫人的心念所決定的。

既然同樣的情況曾經發生過,餘墨痕的反應就變得及時了許多。這一次,將那詭異的枝蔓擊落,她隻用了一箭。

這個小小的成果使她心頭一喜。

就在此時,元憑之終於以一貫沉穩的姿態加入到了這已經有些混亂的局麵之中。“淩夫人,我父親並沒有記恨過你。”他悠悠地歎了口氣,“他總覺得此生負了你太多,到死都念著你的恩德。逝者長已矣……即便是為了我父親臨終時的一點希冀,也請淩夫人不要再如此自毀了吧。”

“孟秋他……”淩夫人那張帶著麵具的臉,慢慢地隨著身下的蓮花石台一起轉向了元憑之,“他最後說了什麽?”

“父親最終自戕,是因為自認為他這一生過得實在荒唐,明明一生為本心而活,卻負盡了諸多師友。他覺得自己戕害徐先生至此,罪孽深重,所能做的唯有陪徐先生一死,好叫徐先生黃泉之下,不會太寂寞。”元憑之麵對親人的死亡,態度要比餘墨痕坦然得多,“對於淩夫人你,父親最後的願望,是你們兩人生生世世都不必再複相見,彼此因糾纏而所受的苦楚,今後無論生死,都不要再發生。”

“他不肯見我。”淩夫人的氣勢低了下去,“他到死都不願意見我。”

餘墨痕忍不住道,“其實所謂黃泉、鬼神之事,又有誰知道是否當真存在呢?隻有活著的人,才擁有更多機會。夫人你是長輩,總該比我這個不懂事的小輩看得明白。”

她這番話說得其實很沒有底氣。畢竟,是她親手殺了徐夫子,從而間接促使老孟放棄了生命。倘若淩夫人知道了此事,一怒之下,會不會跟她拚個你死我亡?

可是麵對了許多人的死亡之後,餘墨痕越來越覺得,有許多或許可以改變局麵的話、能夠逆轉局勢的行動,在還來得及去說、去做的時候,就絕對不該因為擔心風險而壓在心中,徒然留作將來後悔的材料。

何況他們此時麵對的風險並不是完全不可控的。元憑之縱然目前仍然受製於淩夫人,可是淩艾既然全然沒有偏幫的意思,餘墨痕自己和顏錚在這裏為元憑之助拳,合三人之力,似乎的確如顏錚所說,略占一點上風。

並且,這種優勢還不僅僅體現在戰鬥力上。

淩夫人一方麵已近瘋狂,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都已經到了狠厲的地步;另一方麵,這種癲狂,也暴露出了她的心境已然有所動搖。

餘墨痕他們則不然。

即便是顏錚這個行動派,也絕對不希望造成不必要的傷害。

身懷利器卻保持著惻隱之心,這是王道;在這種尤其考驗心境的戰局之中,是有著絕對的優勢的。

她此刻要做的,就是乘勝追擊,逼迫淩夫人做出最後的決斷;一旦沒能把握住這個機會,放任淩夫人沉溺於她自以為自洽的那一套邏輯當中去,再要翻盤,可能就很難了。

“淩夫人,現在咱們左右沒什麽別的事情好做,我心裏有個疑問,不如就此提出來,向你求一個答案。”餘墨痕麵上故作輕鬆,心中卻小心翼翼地字斟句酌,“夫人既然認為,在如今這個世道之中,要做成出人頭地的大事,就必須借由有權有勢之人的幫助,那麽夫人你作為一個背後有龐大的家族支持的人,丈夫在帝都也有相當之高的權威,你又為何要屈居在這地牢之中,偏要從並不富庶的西南起步?”

淩夫人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你是寒門出身吧。若是我的女兒,絕對問不出這麽愚蠢的問題。”

餘墨痕也不惱,隻是坦誠地笑了笑,“不僅是寒門,簡直與無根的野草無異。”

元憑之回頭看了她一眼,神情有些複雜。

餘墨痕的笑容還沒有收回去,索性全遞給了元憑之。

這人究竟是可憐她的處境,還是被她觸動了自己原本就是孤兒的身世?

她和元憑之,原本該是很相似的。

餘墨痕稍微花了點力氣,把這些分心的念頭暫時忘記,重新將注意力集中於淩夫人身上。她其實並沒有期待淩夫人給出多麽詳盡的答複。她真正希求的,隻是能夠找到一個突破口。

她沒有想到,精神狀態相當不穩定的淩夫人,此時竟然表現出了足夠的耐心。

“擁有權勢的家族,提供庇佑的同時,也有重重的限製。我的父兄寧願我是個受人擺布的木偶,我的丈夫則希望我是個端正雍容的玉瓶,擺在廳堂之上賺點門楣。”淩夫人說起這些事,又恢複到了之前那副死灰般的態度,“我縱有一身的本事,在帝都也沒有用武之地。”

這一番話,說得讓餘墨痕也很是唏噓。

“再者,”淩夫人又道,“玄女教的基業本身就在此處,我也沒有強行把它移到帝都去的道理。”

餘墨痕一愣,就道,“難道夫人不是玄女娘娘?”

淩夫人失笑,反問道,“我怎麽會是玄女娘娘?”

這事情實在出乎了餘墨痕的預料。她正欲繼續詢問,忽然聽到一陣頗為急促的腳步聲。

淩夫人此時初初平靜下來,最受不得這種刺激,立刻就道,“你們竟然帶了伏兵?”她說話之間,身下的蓮花石陣便一並轉動起來,連同角落裏的元憑之,都給移了位置。

餘墨痕急得不行,正欲解釋,淩艾已經替她開了口,“來的隻有我們這幾個人。現在過來的是誰,我心裏雖然能猜到,卻絕對沒有與他們商量過。”

她這話說得很是奇怪。餘墨痕回頭去看淩艾的表情,就看到那一群人已經轉過了拐角,出現在了他們麵前。

領著幾隊偃甲兵、全副武裝而來的,竟然是許久沒有見到的機樞卿大人。

“原來是你?”淩夫人這樣說著,語氣裏卻沒有一點驚訝的意思。

“我原本也不想來的,”淩竟丞苦笑道,“可是既然是我自己的家事,我還是親自來處理得好。”他說著,便喝令第一排偃甲兵讓開,露出了後邊被五花大綁的幾個聖女。

其中竟然就有餘墨痕親眼見到被烏鴉啄傷脖頸的那一位。

“孫福嘉。”林竟丞口中所呼,應該是淩夫人的閨名。看來在這件事上,他們夫婦二人是要劃清界限了。“你玄女教的教眾,已經盡數被我們所擒。你還要殊死抵抗嗎?”

淩竟丞的到來,絕對不是餘墨痕能夠預期的事情,也不是她所希冀的事情。

但這位機樞卿大人,以玄女教所依仗的聖女的性命相逼,使得淩夫人收了手。這無疑一種最簡單、最粗暴的方式,餘墨痕完全沒有插嘴的餘地。

她隻能不再說話,也不再有所行動,從一個戰士徹底變做一個觀眾,眼睜睜地看著機樞卿大人收拾殘局。

直到重新回到地牢的入口,機樞卿大人才終於想起了她的存在。

“淩艾、餘墨痕聽令。”淩竟丞道,“自今日起,革去你二人官職,保留預備役身份,即刻回到機樞院,留院察看,如無命令,不得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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