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九十五章】怨女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931

這背對著他們的詭異女人,難道就是淩夫人?

餘墨痕暗暗歎了口氣,心道難怪玄女娘娘能治療瘟疫。淩夫人本人,不就是個頗具盛名的醫女?

可是,她跟淩艾認識了這麽久,都沒有親眼見到過淩夫人。就連淩艾的父親淩竟丞,也隻遠遠打過幾個照麵——餘墨痕先前自認不是個足夠優秀的預備役,每每看見堪稱人之楷模的機樞卿大人,便愈發自慚形穢,隻想繞著道走。後來她的學業總算有了些起色,淩艾也跟她說過好幾次,說自己的父親很欣賞她這個堅韌的女孩子。餘墨痕每每聽得心中暗喜,下回見到了,還是被老習慣支配,隻管繞著道走。

雖然餘墨痕沒有見過淩夫人,但是在她的想象中,淩夫人與帝都的諸多貴婦該是類似的形貌。

淩夫人縱然沒能嫁得心上人,卻也該有雍容華貴的氣度,翻雲覆雨的本事。她愛當年的元孟秋而不得,一怒之下便揭穿了徐夫子的秘密;徐夫子因她而遭了大難,她便步步為營,將當年加害徐夫子的人一一鏟除,以此作為抵償。她的行事風格雖然狠辣,卻也說得上恩怨分明。這樣一個有些偏執的人,應該擁有與她所做的事情相稱的旺盛精力。

眼前這個女人,卻連背影都透著死氣。

這個女人既然有了新的稱謂,便和餘墨痕腦海深處她自己親娘的形象剝離了開來。多年來一直折磨著餘墨痕的噩夢不再與幻象結盟。她自然地抬起了頭,將一直躲躲閃閃的目光,堅定地投向了淩夫人的背影。

她這才看清楚,那明明是真實卻被她誤認是幻夢的歌聲,並非出自烏鴉——站在淩夫人肩上的,其實是一隻毛色純黑的鸚鵡。

帝都有許多閑得發慌的貴族都喜好養鳥,然而養鳥其實也是一門相當複雜的學問。餘墨痕隻有一個籠統的印象,大概知道紈絝公子們常把男兒誌氣寄托在玩鷹上,深閨怨婦們則常常養一隻鸚鵡解悶。餘墨痕跟這兩類人交往不多,自然對這些鳥的種類和叫聲都很不熟悉。

正經公卿世族出身的顏錚則完全不同。他自己雖然對遛鳥完全沒興趣,然而在貴胄之家多年耳濡目染,一聽就知道那是鸚鵡在唱歌。

至於淩艾,她那聲“母親”一出口,便說明了這一路走來的許多事由。

餘墨痕沒有回頭去看淩艾。她覺得淩艾此刻一定有些難堪。即便淩艾平日裏是個相當坦誠的人,尷尬也絕對不是她習慣展現在人前的情緒。

顏錚卻回了頭。

電光石火之間,他繞過了餘墨痕,一槍鎖住了淩艾。

餘墨痕立刻就有點無奈地看了顏錚一眼。顏錚和淩艾都是預備役中的拔尖人物,就算徒手搏擊,水平也不相上下。何況他們此刻都有偃甲加身,淩艾甚至還占了武器上的優勢。顏錚縱然是個男人,此刻可是一點上風都不占。

他究竟是哪裏來的自信,竟然覺得自己能夠製住淩艾?

顏錚對淩艾發難,蓮花石陣中的淩夫人自然不會放放任不管,她身形未動,虛空之中卻飛出一束長索,徑直向顏錚而來。餘墨痕心中一急,弩箭連發,硬生生把那亦真亦幻的長索釘在了牆上。

靜立在不遠處的元憑之此時終於開了口,“顏錚,你把淩小姐放開吧。”

顏錚仍保持著鎖住淩艾的動作,“憑之你跟這女人對峙,看來實在辛苦得很。我縱然一時參不透此處的玄機,也斷然不能放過任何一個隱患。”

餘墨痕聞言,總算明白了元憑之的處境。

顏錚或許並不知道他與淩艾不分伯仲,又或許隻是被男人們慣常自認擁有體力優勢的錯覺所迷惑,餘墨痕不得而知。她隻知道,顏錚和自己關注的重點完全不同。

元憑之的麵色一直沉著而從容,與平日裏並無差別。顏錚卻立刻就能看出元憑之身陷困境之中。他對元憑之的了解,或許就和餘墨痕對淩艾的信任一樣深。

淩艾歎了口氣,就道,“我若是有心與你們為敵,這一路上有的是機會。”

顏錚卻完全沒有被她說服的意思,“你那兩槍,若不是僥幸被墨痕的弩箭擊飛,原本會要了誰的命?”

“顏錚!”餘墨痕心頭有些惱怒了,聲調也難得地抬高了些,“至少其中一槍救了你的命!”

淩艾卻示意她不要再說下去。“顏錚說得對。”淩艾臉上露出幾分愧色,“我是想叫那個衙役閉嘴。我怕他供出我母親。我沒想到我母親就在這裏等著我們。”

“我的女兒,你不必如此。”蓮花石陣中心的淩夫人終於開了口。與此同時,她身下的蓮花竟然緩緩地轉了起來,逐漸將淩夫人的正臉展現在餘墨痕一行人麵前。

餘墨痕想起幻境中那張委頓的臉,心頭立刻一緊。然而她自知此刻絕對不能露怯,隻能逼迫自己睜著雙眼直視過去。她卻沒能看到淩夫人的麵容——這女人的臉上覆蓋著一張彩繪的麵具。

麵具上所繪,正是圖僳族傳說中的赫摩棱女神。

難道淩夫人就是玄女娘娘?

淩夫人的聲音如無波的古井,一點生機也無。“孟秋去世之後,我便已生無可戀,隻想早日隨他而去。淩艾,你一番苦心,所要維護的,究竟是什麽呢?若是我的名節,那便無需如此,因為我根本不在乎;若是你們淩家的名節,更不必做此無用功。你的父親不肯與我和離,不過是為了照顧雙方家族的麵子。他心裏隻當我是個棄婦罷了。”

餘墨痕聽了個開頭,便如遭重擊,後麵的話全都從耳邊漏了過去。她此時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看向站在原處一動未動的元憑之。

她竟然從元憑之從容的神情裏,看出了一種深沉的悲愴。

元憑之說老孟離京遠遊的時候,是否知道老孟已經去世?他那沒事人似的一番話,究竟是為了安慰餘墨痕,還是為了安慰他自己?

“所以您便拋下家中一切,來到了此處?”淩艾問話的時候,語氣裏有一種刻意的平靜。

經常使用同樣的方式隱藏情緒的餘墨痕,對此再熟悉不過。

她很為淩艾心痛,因為她知道這絕對不是母女之間該有的相處方式。

“人之將死,總要將世間的牽掛了一了。”淩夫人仍是那副淡漠的樣子,“這段時間,我竭力將玄女教的影響力提升到如今的地步,總算給世間女子安排好了一個能夠脫離男人折磨的去處,也算是盡了職責。”

“淩夫人是女中豪傑,我一向頗為敬重。”元憑之道,“可是這話卻未免托大了。”

淩夫人也不惱,隻道,“你身為男子,不懂得世間女子的苦楚。”

“想來淩夫人也不願意多與我費口舌。”元憑之點點頭,突然朗聲道,“小餘,你是個姑娘,你怎麽看?”

餘墨痕苦笑了一下。她素來不喜歡說話,可是心也裏確實對淩夫人的行為頗有些看法。她想了想,就道,“說起來,我一直覺得奇怪得很。淩夫人既然有心為女子謀一條出路,你這亦真亦幻的洞府,為何在衙門的地牢之中?我鬥膽一猜,玄女教能有如今的聲勢,恐怕,與此處官府的縱容是分不開的吧?”

淩夫人隻道,“想要完成宏大的目標,總得尋找一些來自外人的支持。”她這話一出,便是默認了餘墨痕的猜度。

餘墨痕就道,“這話縱然沒錯,但是玄女教的行徑,卻實在有許多矛盾之處。你們一方麵號稱以拯救世間女子為己任,要將她們從父親、兄長、丈夫,乃至世間所有男子的強權中拯救出來;一方麵又借助官府的權勢擴張勢力,隨意取人性命,做出了許多違背法度之事。你們究竟是要推翻強權,還是要濫用強權?”

淩夫人歎了口氣,就道,“即便是我女兒如此出色的人物,也得依仗著她父親的地位,才能有如今的成就。”

餘墨痕見淩夫人顧左右而言他,不由嗤笑了一聲。

她此刻並不想回頭去看淩艾的表情。

淩夫人道,“你笑什麽?”

“我笑你身為母親,居然三言兩語就抹殺了自己女兒的努力。”餘墨痕道,“我明白了。淩夫人,你如今所做的這一切的根基,始終脫不出男人的權威。可是世間女子所需要的,不是這樣的救贖。”

淩夫人搖搖頭,道,“既然身處於這個世間,有很多事情,都不得不委屈求全。最終能夠得到一個好結果,便已經足夠了。”

“這可不是什麽好結果。”餘墨痕的話越說越順,居然難得地生出了一股不容置疑的氣勢,“你們所拯救的女子,一麵要遭受父兄、丈夫壓迫,一麵又要依靠這些男人活下去;她們去了玄女祠,所依靠的又變成了玄女教動輒殺人的暴力和官府的暗中支持。說到底,她們始終都沒能依靠自己。這算哪門子的救贖?”

淩夫人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道,“你是機樞院的人,是不是?全靠著你自己,你以為會有出頭之日?”

“我不明白淩夫人所說的‘出頭之日’是什麽意思。”餘墨痕道,“我如今的確隻是個不怎麽出色的預備役。可是我不如顏錚,不如淩艾,都隻是因為我還未鍛煉出足夠的實力。這種差距,並不是因為我是個女人,也不是因為我沒有家族背景。”

“你可別說不如我了。”顏錚插嘴道,“我要是自己造一把千機弩,恐怕射不出這樣的準頭。”

餘墨痕笑了笑,以示感謝,又道,“淩夫人,你倘若不信,我便與你賭上一賭。機樞院的卒業式將近,我也很想看看,到時我這個無父無母的女人,是否也能夠得到勝過一幹男兒漢的成績。”她一邊說,一邊牢牢看著淩夫人那張在她眼裏如同紙糊的麵具,“雖然不是什麽大事,也得請夫人莫要輕賤自己的性命,至少活到那個時候,與我做一番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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