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偃師

顧芝

【第八十三章】男女

書名:蒸汽偃師 作者:顧芝 字數:6861

他們到了集市上才知道,元憑之聽來的消息有點缺漏,真正的慶典,要等入了夜才會開始。他們抵達集市的這個時間,慶典上用的高台架子還沒完全搭好。

鄉間路途曲折得很,他們二人也不好回去,便有點茫然地在集市上流連起來。

餘墨痕這一路走得好不辛苦,一麵不斷提醒自己正與元憑之假扮情侶,或許該有個情侶的樣子;一麵又覺得手不是手腳不是腳,嘴裏什麽話都說不出來,臉上的羞赧和尷尬卻愈來愈濃,一番小兒女情態,倒當真有些像個跟心上人一同出遊的局促村女了。

元憑之見狀,隻笑了笑,便隨她去了。

集市上販賣的都是些鄉下玩意兒,饒是土氣如餘墨痕,也很難看得過眼。元憑之卻饒有興趣地在攤位之間流連,偶爾停下來挑些上不得台麵的胭脂水粉發篦簪子之類,問問餘墨痕的意見。餘墨痕的目光則相當誠實,始終圍著胡桃薯蕷、鍋盔糍粑、涼糕蜜餞這些鄉裏山貨打轉。

相形之下,反倒是元憑之看起來更關心她那張素來不事修飾的臉。

兩人在集市上閑逛了許久,餘墨痕也漸漸放鬆了下來。她走得有些肚餓,突然嗅見一陣香氣,循著那股味道看去,便瞥見街邊有人販賣熱乎乎的小雲吞。餘墨痕不由咽了咽口水,回過頭正要問元憑之是否有意停下吃些東西,就見元憑之已經在一處攤位前停了下來。他挑了一支拉拉雜雜綴了不少東西的發篦,回頭笑問道,“你覺得怎麽樣?”

餘墨痕這一路逛過來,已經給元憑之問得有點煩了,加上她這會兒餓得很,實在有些忍不住了,便小聲回絕道,“我不喜歡這些東西的。”她倒不是不梳頭,隻是一向力求簡潔,像這種滿是裝飾、分不清是發篦還是發釵的玩意兒,梳進她那一頭雲霧般濃密的頭發裏,怕是要跟發絲糾纏到死,扯都扯不下來。

元憑之竟然點了點頭,“我知道,你的心思向來隻撲在學問上,並不關心這些姑娘家拿來妝點梳妝台的玩意兒。”

餘墨痕臉一紅,卻見元憑之興致不減,依然欣欣然地舉起那支珠釵,在她腦袋上淩空比劃了一下,笑道,“其實還挺好看的,別有一種小老百姓的趣味。”

他執意要買下來,餘墨痕也不好多攔。可是元憑之付了賬之後,卻隻把那支珠釵收在懷裏,並沒有交給餘墨痕。

他們走得離人群和攤位都遠了些,元憑之才道,“淩艾從前也跟我說起過,你是當真不關心這些東西的。可是靜流呢,卻是沒機會見識這些陸地上的小老百姓造出來的小玩意兒。”

餘墨痕費了好大勁兒,才把快要上臉的窘意憋了回去。她表情控製得不錯,心裏可真是糗死了——

她怎麽就沒有想到,胭脂、水粉、發篦、首飾,這些通常都是丈夫買來送妻子的小玩意兒。尤其是發篦,在齊國人的風俗裏,更有青絲相纏白頭到老的意思。元憑之要買,當然是買去給靜流玩的,跟她餘墨痕能有什麽關係?

餘墨痕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元憑之聽見了,一張寫滿疑惑的臉衝著她轉過來,“怎麽了?”

“你們兩個可真叫人心疼。”餘墨痕抄起手,兩隻手在袖籠裏來來回回地掐著,臉上卻作出一副一本正經的表情,毫不示弱地望回去,“我是說,你跟那位靜流姐姐。明明這麽情深似海的……卻總是聚少離多。”

元憑之笑了,“你呀,還是年紀小了些,恐怕不太懂感情的事情。”

餘墨痕有點不服氣,也不說話,隻是立在一旁等待下文。

“這麽說吧,”元憑之道,“假如兩個人的感情足夠深厚,也足夠信任對方,距離,時間,乃至世間的一切規矩,都是無法將他們分開的。”

餘墨痕想了想,道,“將……你這麽說,當然也很有道理。可是我還有句話……也不知當問不當問。”

元憑之不動聲色地看一眼周圍,一麵領著餘墨痕避開人流走,一麵道,“直說無妨。”

餘墨痕頓了一下,就道,“你方才所說的話……你自己當真相信嗎?”她從來沒有質疑過別人的感情,心裏很虛,說話的聲音也不由有點弱了,“倘若當真如此,你為什麽又一定要……一定要盡快了結手頭的事情,一定要隱退呢?你正值盛年,還可以做出各種各樣有用的東西,創造許許多多的成就。倘若真的不在乎時間,不在乎距離,完全可以等到陸師範那個年紀,或者……或者你終於對這門學問完全失去興趣的時候……”她這一番話說得真心實意,眼神也有些急切起來,“我也知道,不應該隨便幹涉別人的私事。可是我……我當真覺得可惜。”

元憑之給了她一個撫慰的笑容,“你別急,我這會兒還沒有隱退呢。還有很多許多過來人的經驗,我都想教給你。”他說著,卻又輕輕地歎了口氣,“我當然相信我和靜流之間的感情。隻是我……我不願意再等了,我也不想讓她再等了。大齊帝國不給我這個機會,我便隻好自己創造機會。”

他說著,有點抱歉地看了餘墨痕一眼,道,“真不好意思,我有點自說自話了……你還小,對於年歲的感受,或許還不甚清晰。”

餘墨痕搖了搖頭,“我明白的。”

她又怎麽會不知道呢?她至少還知道,能跟元憑之共事的日子,是過一天少一天了。可是這些話她當然不會說出口。她隻能默默聽著元憑之少有的傾訴。

元憑之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繼續道,“我如今已經年近三旬,雖然如你所說正值盛年,卻越來越覺得時光不等人。”他再次看向餘墨痕的眼睛,道,“你對自己的期望,就是把盛年的時光,全部投注在學問之上,是不是?”

餘墨痕點了點頭。這的確是她所希望的;並且這也是她心底期望元憑之去做的事情。

“你會有這樣的想法,是因為你最大的追求,就是這門學問。”元憑之的笑容裏沾染了一點點的苦澀,“可是我跟你是不一樣的。我最大的祈願,便是和靜流一起,消磨此生的大好年華。”

餘墨痕聞言一愣,半晌才道,“這種祈願……我倒也不是沒有聽過。”

她小時為了討生活在廟裏做事,聽過不少前來求取姻緣的女子,對著神佛許下莫教華年虛度、隻願盡早嫁與好郎君的願望。在講武堂打雜的時候,也有不少女學生,跟餘墨痕說過類似的話。她們會去講武堂學習,也是為了多些利於嫁個好郎君的籌碼。甚至在機樞院,也並非每個人都有餘墨痕如此強烈的學術追求,少有的幾個女預備役,能夠談得一門好婚事,也是要跟同期的女孩子們一同分享的美事。

隻是從前鑽進她耳朵裏的這類話語,都是出自女孩子嬌羞的嗓子;她似乎從來沒聽過一個大男人會有類似的表述。

元憑之看了一眼餘墨痕那副勉為其難的神情,露出了一個了然的笑容,道,“你的反應還算不錯。想當年,陸夫子聽說了我的誌向,真是險些要被我氣死了。”

餘墨痕也笑了,“他培養一個門生也不容易,聽說你居然打算隱退,當然要生氣。”她頓了一下,難得抬眼對上元憑之的眼神,認認真真地道,“你不要誤會……我隻是陡然聽聞你的祈願,有點驚愕罷了。我……我其實是支持你的。”

元憑之反倒有點驚奇了,“哦?”

“我……我覺得……”餘墨痕的腦子轉的飛快,一張平素有些木訥的嘴便有點跟不上了,“這麽說吧,從前我在哀葛的時候,我說要投身偃甲之學,也有很多人譏諷過我,說這不是女子該做的事情,說我這樣的誌向絕對不會被世人所容……”

元憑之點了點頭,“莫說是哀葛那個地方,即便是帝都,姑娘們若是想要投身於這門學問,也是很需要勇氣的。就連淩艾那麽有主意的女孩子,也是占了家族背景的優勢。”

餘墨痕也點頭,繼續道,“可是我還是走到了這一步……雖然還沒有成為真正的偃師,不過現在看來,希望還是挺大的……”她發現自己正在自誇,趕緊不好意思地扯了扯頭發,努力把一不小心走歪的話題扯回來,“而且這一路上,還有這麽多的人幫助我、支持我。我想,有些想法或許與常俗不同,但既然我們自己有心去實現,又何必在乎旁人的看法?”她說著,那帶點不服氣的神情又現出了端倪,“我們所做的這些事情,又不會傷害到他們。”

“其實也不一定沒有傷害。”元憑之笑著插嘴道,“你看,自從偃甲和偃機問世,男人和女人之間的差距,就在漸漸縮小。倘若有越來越多的女孩子,像你一樣,當真成為了偃甲之學上的大行家,男人們連偃甲之學這塊最後的陣地都保不住,如今借著地位差異所獲得的種種便利,便都會逐漸失去。這還不算傷害?”

“那不過是把從前無理奪取的種種便利交還回來。”這也是餘墨痕一直以來的想法,因此她這句話說得難得地篤定,“我從前在講武堂的時候,常聽夫子們說,男兒就該保家衛國,女子就該好生料理家事,等候丈夫歸來,因為從古至今都是這樣的。可是,從來如此,便一定對麽?”

元憑之讚許地點點頭,“咱們可真是想到一起去了。”

餘墨痕羞赧地笑了笑,道,“所以,即便你的心願與世間男子的誌向都不同,那又有什麽關係呢?”她轉了轉眼珠,又正色道,“而且我覺得,或許有很多人,都跟你有著同樣的想法。隻是囿於世人強加在他們身上的男兒顏麵,不肯說出來罷了。”

元憑之道,“我一向覺得你是個很有想法的姑娘,這些話說出來,果真石破天驚。”他笑一笑,又道,“你呀,腦子裏盡是主意,就是很少大聲說出來。你自己都說了,何必在乎旁人的眼光呢?”

餘墨痕不好意思地對了對手指,道,“我的確是這樣想,但做起來可當真是艱難。”

元憑之笑道,“多多嚐試,總會習慣的。將來有什麽想法,都不妨跟大夥兒聊聊。”他再度望向餘墨痕的眼睛,定定道,“不要怕,也不要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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